金銀錢莊。
墨紫存完銀兩,回身見到一兩老伯。
一兩垂手而立,面色肅然,目光卻溫和,“三公子來得真快。”
“來得快,也不如你們猜得快。”墨紫微微一笑,“我還想呢,上回從金府大門走,大少給我唱了一出空城計,不如直接來錢莊,至少每次都是他請我相見。如此看來,真是這么個道理。”
一兩示意墨紫跟著他,進內堂卻不停步,入了花園,來往仆從皆對他尊稱總管。他點頭應著,穿過彎來折去的長廊,越走越僻靜,直到一扇門后。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打開門鎖,推開門。
墨紫看到遠處青山,大概是側門之類的。
門外停著一輛馬車,一兩跳上去,拽韁繩揚馬鞭,將車頭調轉,就望著墨紫。
一直跟著墨紫的贊進忍不住問他,“一兩伯,這是要去哪兒?”
一兩不回答,沉靜的神情,然后灰眉揚了揚,抖繩,馬兒低嘶要走,又被他勒住。
墨紫拉贊進上車,“都說狡兔三窟。金大少向來多狡,如今出了這事,他是躲起來悠閑去了。我們只管跟一兩伯走就是。”
一兩笑皺了老臉,“果真瞞不過三公子。不錯,這里只是我家公子的一個住處,平時來處理錢莊的事才會小住。”
墨紫抬起一對細細青眉,“那我是交了什么好運道,沒來過幾回,卻回回碰上金大少?”
一兩聽得她有點哀嘆命運不濟的語氣,再度笑了笑。知道自家公子的兩位結拜兄弟說話愛用頂的。其實一有事,真關心公子的也只有這兩人。就像元大公子被抓入皇宮,公子動用了很多關系打聽他的下落,并花費重金買通天牢里的人和皇帝身邊的太監。三個人,性子各異,唯有對結拜之義的做法,倒似親兄弟,只辦實事不肯討功。
馬車繞出了南城門,在墨紫以為金銀的另一窟在城外的時候,不想這車又從南城門進去。再回金銀坊,駛進金銀錢莊對面一條深巷子里,轉了幾個彎后在一處大門前停下。
“敢情他就住在錢莊子對面?怪不得來幾回碰幾回。一個通風報信,他便能趕到了。”墨紫失笑。再想,這法子真不錯。應了那句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繞這么老半天做什么?”
“打我們一出來,就有人跟著。”贊進幫忙解惑,“可出了城門后。突然便無聲息。我看是三公子那邊把尾巴給切了。”
“城里動手不方便,城外隨便找個沒人的林子,也就是三下兩下的事。”一兩聽二人對話,插口打斷道。“三公子,咱們到了。”
墨紫跳下去一看。門上無牌無裝飾,深棕色木,與一般士紳人家沒兩樣。
一兩拍開門,叫出一個長相機靈的小廝,將馬車趕進去,帶著墨紫走入門里。
門后是個江南園林式的花園,以廊道和拱門隔成一進進的,紅瓦白墻的屋子在其中若隱若現。以金銀的財力和愛炫耀的性格而言,這樣一處地方實在很樸素,樸素到墨紫以為走錯了門。沒有俗艷的金光燦燦。沒有土渣的富麗堂皇,深木沉香,竹橋石亭。溫馨小富是福的感覺。雖說隆冬臘月,水仙臨白沙溪橋。梅花傍奇石閑地,裝點得剎是動人。
“這園子不似金大少的個性。”墨紫看到花,就想起豆綠。
“三弟看來,我該是什么個性?”灰藍錦袍子,不亮不閃;十指玉白,無金無寶;烏發高髻,一方書生布巾。眼眉笑,絕等面容,因一身素淡反而更貴氣逼人。
此時這人,不是金銀,而是楚毓。
“你和元澄親兄弟吧?”一個在泉冢之前穿白衣再現高潔,一個在深宅之內也還本來顏色,真是像得可以。
“三弟見到我,卻說起元貪,不怕我傷心難受么?”金銀雖然素了,說話還是那個不正經的調。一轉身,往園內走去。
“傷心什么?”墨紫笑言,“我跟你,誰說起他的事來就滔滔不絕?”
金銀哼了一聲,隨之反駁,“那些滔滔不絕,可不是夸他。”
“我說你倆親兄弟,也不是夸他,只是感嘆你二人穿衣的品味驚人類似罷了。人前一件衣,人后一件衣。”墨紫一張嘴,三兄弟中排行老二。
面前一方庭院,偏角有屋亭,紙窗拉開了,桌上香爐焚煙,為寒冷空氣添一絲暖。銅鼎旁一只巴掌大的火爐子,正烹茶,泥壺起蓋,突突有聲。金銀走進去,將茶壺拿下,澆六只擺圓了的小杯,頃刻一泓清綠。
金銀端了一杯,仰飲而下,面上有所思。
墨紫不客氣,自己動手,喝了就道,“茶是好,卻不知烹茶之人是否靜心?”
金銀鳳眸微斂輕挑,“三弟不妨直說我心難靜。這茶不好,苦了。”伸手將剩下的四杯茶一口氣喝盡,“自己烹的苦茶,只好自己喝。”
墨紫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正是今早贊進給她的,“金大少的心事難不成和它有關?你倒是還有閑情烹茶,我怕來晚一步,見不到我妹妹。”
金銀愕然,“就算倒霉,也會是我,你為何見不到九九?”
“九九?”墨紫雙頰堆山丘,暗道不會是――
“九十兩的小名。你說得有些道理,而且姑娘家叫這名實在費勁,不小心喊太快,還會咬到舌頭。”金銀好似很無奈地搖搖頭,“也怪你妹妹,賣六十兩多好。六六,六六,比九九好聽。”
“六六和九九,都不怎么樣。”還小九九,六六大順呢。
墨紫雖然很受不了這人把自己妹妹的名字越改越奇怪,但正事要緊。手往紙上一拍,她不放松地直問,“金大少打算如何解決?”
上都某金姓人氏乃玉陵皇子。這就是紙上的一句。
人說,怎么要命呢?
她說,怎么不是要命呢?
金銀與玉陵父兄斷絕關系多年,一直以商人身份行走。改名換姓,連穿著服飾都與從前截然相反的路子,就是為了不讓人認出他來。玉陵破國,他父已死,皇兄成為大求掌握的人質。只要大家以為玉陵皇室血脈就那么一個了,所謂的三國和談就是如何瓜分玉陵的談判。但現在冒出一個自由身的二皇子來,情勢就大不同了。古人最重皇室血脈,哪怕是遠遠遠親,能追溯到一點血緣關系,打著這人的旗號,叛亂就是有理的,發動戰爭就是正義的。
金銀的身份暴露,大求作為侵略者,最可能要殺他,而大周和南德也可能想要控制他而在和談中取得優勢。不然,玉陵還有可以繼承王位的人,三個國家怎么可以瓜分玉陵?不說大求出兵的理由牽強附會,大周既然總以正義之母國自居,就該支持金銀復國才對。
“我還沒想明白呢。”金銀從書架上拾起好幾張紙,“湊上你拿來的,差不多齊了。”
墨紫接過來一張張默念:上都某金姓人氏乃玉陵皇子。玉陵皇血脈仍存,怎可分食其國?二皇子號命,玉陵百姓必抗大求。玉陵之國事,當由玉陵人自己決斷。大求分明狼子野心,吞玉陵而將逐天下。等等。
每張一句,放到一起就是一篇聲討求援的檄文。
“究竟怎么回事?”一句已經夠嚇到自己了,誰想還有一長篇。
“似乎昨夜里有人嫌雪下得不夠大,把這些紙當雪片散得滿城都是。”金銀笑得那個妖嬈,“我猜今早的景致一定美不勝收,可惜不曾親眼瞧見。”
“知道你真正身份的,有誰?”墨紫看了紙上的話就立刻趕來見金銀。也許,結拜這種事,樂意的也好,不樂意的也好,加諸在身上的,總比對待尋常人多一份關切責任。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我自小離開玉陵到大求,盡本分當好質子之后,回去撈了一大筆就溜了。不過,死活沒人關心,大概老頭子死而復生都不一定認得出我。”提到那個時候,金銀的笑容就開始發冷。
“該不會――”盡管不愿意那么想,墨紫還是說了出來,“上次那個想把你擄回玉陵的老將軍,他們做的?”
“暴露我的身份,三國都可能想置我于死地,對他們有什么好處?我覺得或許是我那個好大哥,自己活不久了,當然見不得我好。”說到這兒,金銀眸中幽綠晦暗莫名,“干脆別等大求用完,我先找人殺了他。三弟以為如何?”
墨紫皺眉看他,“金銀,你若下得了手,何必等到今天?真恨之入骨,就該留在宮里,伺機待動,將他從太子位擠下來,再從你父皇手里得到帝位,取其命奪其權。可你沒有。你只是斷絕了和他們的親情,遠走他鄉而已。說得不好聽,你逃了。逃,就是不忍。既然當日不忍,如今也會不忍。”
金銀扯嘴一笑,俊美的臉竟也有極難看的時候,“三弟還是不要這么聰明的好,否則怎么嫁得出去?”
“橫豎跟你沒太大關系。命都快不保的人,就別想太多了。”輕揚而落,似乎涼,卻溫的聲音。
元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