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
原玉陵芷城。
大求兵馬大元帥府。
侯爺烏延勒快步走入園子,卻看到王在亭中呆坐。
“怎么照顧王上的?大雪的天,亭子里連個火爐子都沒有!”他責備伺候的人道。
“別怪他們,是我說不用的。”烏延朅咳了兩聲。
“王,既感風寒,應該待在屋里才是。”烏延勒上前勸他。
“墨紫跟我絕然分手時,曾說過一句話。裝病這東西,裝著裝著就成了真。”烏延朅苦笑,“這兩年我的身體比以前差了很多,就說這場小小的風寒,已經有一個月了吧?”
“玉陵冬天陰冷,與大都截然不同。王第一次在這里過冬,不適應是正常的。但請放寬心,好好調養,自然就康復了。”烏延勒望著兄長蒼白的臉色,不敢泄露半點擔心。他也以為兄長不會再想墨紫,卻似乎仍未完全放下。
烏延朅沒瞧出弟弟的思緒,起身往屋里走,“你腳步匆匆,莫非有軍情要報?”再過半月就要過年了,但這個年不好過。
表面上看來,大求軍拿下平城宋縣似乎容易,事實卻是宋軍組織了小股反擊力量,已殺他幾萬兵。而在攻擊衡城時遭遇正面廝殺,對方損失不小,他的損失更大。戰船千艘對抗宋人三百船,雖然將宋船全滅,但他們這邊竟折損七百艘。元澄楚毓成為他的頭號對手,再加上墨紫的造船之力,他有時就想,是不是決定錯了,該對付外強中干的大周才是。
迅猛的一輪攻勢因為這樣巨大的損耗而緩慢下來,大求國力再空和寒冬的降臨,導致軍備糧草大幅減產,而玉陵人幾乎都逃過塔江去了,連年戰亂耗盡了玉陵原本的富足。很難再找到財源充盈國庫。他的兵多數種不了田下不了地,是馬背上的英雄,稻田里的笨手,對農活一竅不通。也不能像宋人那樣,平時種地,戰時拿刀。這時,他才深深感到重武而輕士農工商的弊病。但同時,他也不明白,作為從腐地上生出來的新國宋,他們的軍備物資為何能源源不斷。朝廷為何能承擔如此巨大的開銷。據他所知,宋地減免賦稅,鼓勵百業興旺,即便抄貪官的家充盈國庫,但花錢的地方更多。至今他的探子打聽到的,船場正以驚人的速度造出一艘艘的戰船來。他們說,那叫流水作業。民間開了五六十家工坊,各專做船的一部分。送交官船場組裝。
想到這里,那個令他心痛的名字又揪扯胸口。
“王,你不要緊吧?”烏延勒見兄長再出神。心中嘆息。
“沒事,你說吧。”烏延朅心病難醫,只有將全副心神放在雄圖大業上。
烏延勒回道,“西翼我軍戰船近來無故丟失不少,我懷疑是宋軍暗中搞鬼,請王允我前往查探。”
“無故丟失?”烏延朅稍想后冷笑,“一定是宋軍偷襲。宋軍不過六七十萬,且南海剛平定,根本不敢抽調兵力來援。衡城大小十來仗,他們僅剩一半人不到。等開春我大求各族騎兵一至,除了渡江逃回去,別無選擇。所以,如今也只能搞些偷雞摸狗的小動作。你不必親自去,傳令兩翼收緊,不要單獨行動。嚴防著。這凍死人的天,他們難道還能游上岸搞奇襲不成?”
“王上,我……”烏延勒還是想去查清楚。
“你是我親手足,也是我最信任之人,我需要你留在這里幫我。”烏延朅提了另一個人,“讓端格狩去吧。”
“也好,端格狩熟悉水性船能,又要接掌端格一族,多些戰績對他有好處。”烏延勒同意了。
端格狩奉旨往西翼,從那里過江就是大周的華州。
“大將軍,也是奇怪了,上月分別派出三十只巡邏船,卻有七八只不見了。我想可能是宋軍偷襲,率船去找,可連具尸體都沒見著。”水寨首將一見他就稟報。
“大周水域也找了嗎?”端格狩問道。
“大周?”首將覺著不能,“此去大周三山五水之隔,而且水域邊界有我百艘戰船守著隘谷,一有動靜就會驚動我們,只能是宋軍。但如今西翼江鎮城市都在大求控制之下,我就搞不明白他們藏哪兒了。這個月剛開始,又丟了兩條船。大將軍恕罪,是末將無能。”
“可知船丟失的大概方位?”端格狩沒時間去論罪,他直覺要盡快解開謎團。
首將搖頭,指著地圖,“這些紅點是失蹤的船只派往的位置。第一次失蹤船只后,我就注意了,以三四船為一組,但還是沒能阻止。這一帶山雖然多,但靠水多陡崖,或者水道險峻,如果不入城鎮港口,很難藏身。”
端格狩看那幾處紅點,分布并不規律,“江面上除了我們的船,還有哪些船?”
“漁船,貨船,但必須有我們頒發的許可牌,入港的每條船都查。非常時期,我敢保證沒人偷懶或收賄賂。”因為缺銀子,不得不放老百姓繼續營生,為他們賺軍需。
“王的命令,收緊兩翼,避免更多損失,把沿江城鎮守住,謹防宋軍登岸。”端格狩看不出名堂來,暫時只能傳令。
第二天,端格狩親自帶一隊戰船,巡視江面。
盡管允許大求管理下的漁船和商船行走,江上卻很清寂。難得見一兩條船,確實如首將所說,都是附近城鎮里出來的,有根有據。而且配備簡單,船型又小,不可能令巡邏船失蹤得無聲無息。
一連三日,端格狩都沒查出什么異樣。當他以為對方知難而退了,得到一個壞消息,一艘前往水境的補給戰船失蹤。在這個軍糧緊張的時刻,補給少了一整船是十分嚴重的。他想要封鎖整條沿江線不許船出港,但命令需要時間層層下達。唯一的方法,只能對所有船只進行更仔細的盤查。
這天,端格狩遇到一條貨船。從大小來看,堪比戰船,又高又寬。雖然十分破舊,但基本結構堅固。他覺得有嫌疑,讓對方停船。
“從哪兒來的,到哪兒去?”他問。
貨商黑矮,小眼睛流露懼意,“從劉家港來的,去封城買糧。”
“可有憑信?”端格狩踩踩腳下,空空聲。
“有,有的。”貨商拿出憑書。
上蓋官印,又有兵寨將領保書,而且看不出偽造的跡象。端格狩還給他,仍然命兵士們搜查整條船。
一刻之后,兵士們都說沒有什么發現。
端格狩要走,卻看貨商松口氣的表情,心中一動,轉身回來,“你走一趟不容易,就我所知,一般不會空船取貨,總要先運貨過去賣,再買貨。你為何不這么做?”
貨商一怔,連忙答道,“小的只做米糧買賣。原本是該去封州賣米,但今年沒收成,所以得去買米。往年好的時候,我幫別人帶貨。不過,如今不景氣——”不好說都是大求人打仗害的。
端格狩哪能聽不出來,“罷了,我也知道做生意艱難。不過,還有一個地方要檢查。”
貨商恭敬問道,“將軍只管查,小的是正經生意人。”
“來啊。”端格狩招來一隊士兵,“給我在船底板鑿幾個洞,看看有沒有暗艙。”
貨商大驚,“將軍,這……這怎么說的?船底板鑿了洞,船就沉了。這船不是我的,是我花了大價錢租的。弄壞了,我賠不起啊。將軍,手下留情,真沒什么暗艙。”
端格狩不理會,“我知道的一個人,只要她造的船,就什么都有可能。算你倒霉,這船我直覺危險,總要我放了心,才能讓你平平安安得過。”
貨商一臉糊涂,不知道端格狩什么意思。
“弓箭手準備著,小心竄出兇悍的。不要往致命地方射,我要活口。”端格狩雙臂往船舷上一撐,挑眉等著。不知怎么,他有些期待能再見到那個女子。
“稟將軍,船板下沒有暗艙,已經漏上了水。”然而,士兵并沒有滿足他的期待。
“沒有嗎?”端格狩失望溢于言表,淡淡一揮手,“回船,走。”
貨商就喊,“將軍,這船漏水了,叫我們怎么辦?勞煩您帶我們回港修補啊。”
端格狩頭也不回,“不過幾個小洞,拿布塞一塞就完事了。趕緊走,否則按你一個宋人細作,別說船,人沒了,也不過頃刻之間。”
貨商捂住了嘴,哪里還敢出聲。然而,待端格狩的船走遠,他臉上露出一抹狡猾的笑容,轉身往底艙走。
艙里站了一個人,玉樹臨風的,水漫過了他的腳踝,仍笑若清風。
“十哥,他們走了。”黑矮個兒抓著臉,涂料癢皮膚。
被叫十哥的那個,正是墨紫的堂哥,比閩松還瀟灑英俊,差點和墨紫點了鴛鴦譜的,閩榛。
黑矮這位是閩家十八郎——閩桂。
“把水車出去,全速回航。”船底板是假底,水是事先裝的,真正底下藏了最近讓大求船失蹤的“真兇”們,閩榛說道,“他們將側翼收得那么緊,今晚可以全數通過。”
“好嘞。”閩桂傳令下去。
是夜,幾十艘烏黑的船,從寬闊的水面中央安靜行過,連只鬼影都沒碰上。
船的樣子很奇怪,高而平,大片甲板,沒有艙,上有戰車,腹中藏馬。兵士三四百,腳跟踩腳跟地站。
它的名字叫,運兵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