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從黃河的波濤里升起了一輪旭日。
城外的雞鳴聲響起,等候在城門外的人們紛紛站了起來,拿起了自己手中的物件,挨個排好隊準備排隊進城。
獵戶的肩膀上扛著一根長棍上面拴著幾只山跳跟狐貂,草鞋爛衫的老農挑著扁擔,紛紛朝城里走入。
洛陽城,天下帝都。
城分內外,共有九門九市。
內城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門,各有上集市一處,集市內商鋪云集,瓷器珠寶、絲綢錦緞,應有盡有。
外城東西南北四門,有四下市,皆是些坐地為商的人兒,城外的農夫獵戶,城里的貧賤百姓都在此處擺攤,買賣的都是些豬狗魚鱉、山桃瓜果、雞蛋柴火、米稻糟糠之類的東西。
還有一處便是皇門內的皇市,那里都是達官顯貴逛的地兒,擺弄些古玩玉石,蛐蛐蟋蟀,畫眉鷹隼,再有些書閣字畫,官窯野巷,到了夜晚更是熱鬧非凡。
皇市的鋪子都是達官貴人的,無人敢去收稅,上市里定鋪交稅,也是井井有條。獨這下市之中雜亂不堪,這市頭定下的十一稅,常常收不上來,平頭百姓本就沒利潤可言再交個十一稅,更是虧本買賣,往往就魚目混珠,胡弄了過去,大家都不交,市吏也沒什么辦法。
久而久之,府令老爺便不管了,由著下面的人來,愛收不收,反正泱泱大漢還能缺了這幾個小錢?因此下市里就出了渾頭,渾頭都是些跟市吏交好的市井無賴,他們打著官府的旗號收起了這地頭稅。
渾頭之中自然要數這北二爺的名頭最兇。
若是想在這北下市做生意的,就跟給他二爺交上一份地頭稅,百姓們私下里管這叫二爺錢。
北下市臨近黃河,做的都是些水上的生意,打西邊來的寶器名馬,綾羅綢緞,打北邊來的玉石、牛羊,都得從這北城門外的碼頭往城里運,靠水吃飯的百姓多如牛毛,這北城也更加繁華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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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二爺廖二翹著二郎腿坐在城門邊的早點鋪子里,看著門口絡繹不絕的行人,廖二吧唧了幾下嘴,抽出一根牙簽。
鄰桌一個面相兇惡的大漢起來來到廖二面前哈腰說道:“二爺,弟兄們都吃好了,等著您的吩咐。”
廖二緩緩起身,撓了撓自己的光頭,狠狠吐掉了嘴里的牙簽,鄰桌的八九個漢子嘩啦啦的起了身,弄得座椅板凳直響。
“今天的羊湯不新鮮,膻得很,得多收他十個錢。”廖二淡淡地說著,朝鋪子外面走去。
那不遠處的店家聽了一哆嗦,雙手在身上的破布麻衫上不停的擦著,露出一絲苦色。
那為首的惡面大漢走到店家身前,朝店家伸出大手,惡狠狠地看著他。店家眼神一苦,想要說些什么,卻還是沒敢開口,他清楚,開了口怕是會更壞事,還不如花錢消災。
惡面大漢接過錢袋,排在手里一數,然后扔進了自己的腰包,惡狠狠的瞪了店家一眼,“擺個臭臉給誰看?告訴你,北二爺在你這吃飯是給你臉,別不知好歹!”
惡漢出了鋪子,店家算了算大早上的損失,心中難受,但是耳邊傳來隔壁早點鋪子的打砸聲,他也不由哀嘆了一聲,雖然這群惡人收了不少稅,不過北城人多,生意好做,無非就是苦一點,少賺一點,相比隔壁被打砸了店鋪而言,也算是好許多了。
隔壁的叫罵聲和討饒聲傳遍了街道,賣燒餅的陳老頭被打翻在街上,陳老伴上去阻止也被推倒在一旁。
廖二抽了條板凳坐在街心,冷眼看著在地上哭泣的陳老伴跟鼻青臉腫的半百老頭。
惡面大漢手里拿著一根被卸下來的板凳腿,指著周圍的幾個地鋪,喝道:“都乖乖的把頭錢交上來,若是要我動手,可別怪我裘三手下無情!”
收地稅,北二爺廖二可是行家,總得殺雞給猴看。識趣的乖乖將頭錢奉上,好言好語說上幾句,也就免了災禍。
狠歸狠,能收錢的,絕不會要你命。
廖二翹起二郎腿低聲哼起了小曲,手里的旱煙不時明滅,吞吐著云霧。這街道上霹靂嘩啦的打砸聲、喝罵聲、討饒聲仿佛編織成了名曲一般,在廖二的耳朵里如同仙樂,讓他異常的享受。
街這頭十幾家地鋪都收了干凈,廖二緩緩邁著步子,品著旱煙向前走著。不時有知趣的人奉上頭錢,說著些恭維奉承的話,也都由身邊的錢三接下。
突然一個赤膊精瘦的中年漢子噗咚跪在廖二的面前,一臉哭相的給廖二磕著頭,“二爺,小的生意不好做,早上剛開張,實在沒什么錢,還請二爺寬限一日明日一定雙倍奉上。”
這漢子一個頭磕在地上咚咚的響,被裘三一腳踹開,手里的板凳腿掄在那人的肩背上。
廖二一聲冷哼,邁步繼續走著,那漢子免不得一頓毒打,身后錢三叫罵道:“做不得生意就不要做,今日若是交不起頭錢,便收了你的攤子!”
廖二繼續走著,身邊一個不起眼的地攤。
一張草席上面放著三尾鮮活的大鯉魚,嘴上用柳條穿了起來,時不時還掙扎一下。旁邊豎著兩捆柴草,用稻草栓好,放在一旁。
草席后面一個年輕人穿著一身破布汗衫,藍色長褲卷到膝蓋之上,頭上一頂破草帽遮住了面龐,這年輕人約莫二十歲的年紀。
他帽沿下的余光看到了廖二嶄新的黑布鞋,他緩緩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兇光,隨之變成了憨憨的笑容。
廖二早就注視著這青年,那一霎的兇光他盡收眼底,北下市廖二的兇名響亮,之所以叫二爺,那是因為北城府尹屬第一,他便是第二。
那眼神里的戾氣與兇狠,饒是以好勇斗狠、臭名昭著的北二爺廖二都是心中一寒。他太清楚這眼神里的含義了,那是一種一旦對上就不要命,不顧一切要打倒你的兇狠。
一年前,這碼頭上做工的青年,遇到兩個潑皮來碼頭上挑事。兩個潑皮拿著明晃晃的匕首,當著幾百號碼頭工人的面,把刀架在這小碼頭老板女兒的脖子上,撥開了這小碼頭老板女兒的胸衣,那丫頭受不了這樣的凌辱,伸頭抹了脖子當場死了。
這青年,放下肩上的麻袋,摸起身邊一條板凳,迎了上去,眾人都曉得,一年前這碼頭老板救了黃河里的一個青年,供他吃喝,給他活干,住在他自己家里。這碼頭小老板的女兒也待他如親哥哥一般。
這碼頭小老板手下不過五六個人,拉些苦力做搬運的生意,招惹了旁人的妒忌,才有這一出禍事。
青年身上被扎了五六刀,渾身是血,他一條板凳死命地砸向那兩個潑皮的腦袋,砸得腦漿迸裂,面目全非。
青年站起身,身上都是血跡,還夾雜著兩個潑皮的腦漿和血液,周圍無一人敢上前,都面帶懼意,那個始作俑者縮在人群中駭然無比,匆忙離開了。這青年招招都是換命的招式,你捅我一刀,我砸你腦袋,五六刀下去,兩個潑皮被砸的頭昏眼花,青年的腳都拽在膝蓋跟下陰的位置,招招狠毒,板凳砸在頭頂、頸項,擺明了就是要取人性命。
碼頭小老板將青年送去藥堂,又在官府打點了些錢財,加上在現場的上百號碼頭工人作證,皆是這兩個潑皮挑事辱人在前,使得碼頭小老板的女兒含冤自殺,也算是殺人償命了。
官府本是要關他三個月,見他傷勢頗重,也不知能不能活命,便改作罰些銀兩了事。
這碼頭小老板交了罰銀心灰意冷,變賣了產業,給青年治病,留了北城村外的一間草屋給青年后,便自己獨自回老家去了。
命賤的人如野草一般,石頭壓不死,野火燒不盡。青年重傷之下依然痊愈,生龍活虎。
青年住在北城村外的草屋內,總算是個居所,仗著水性奇佳,做了個魚叉,每日在黃河邊捕魚,去城郊北邙山上砍柴,賣些銅錢,維持生計。
“二爺好,見過二爺。”青年面帶笑容,十分真誠。
廖二放下旱煙,呵呵一笑,“協子,今日又來賣魚呀?”
王協提起一尾最大的鯉魚,“二爺,您看小的今日也沒賣些什么,您也總不收我的魚,真是叫我不好意思在此賣東西了呢!”王協憨笑著,讓人決然不會與那一年前兇狠的青年聯想在一起。
廖二爺和藹地一笑,接過王協的魚,眼神滿是笑意,指著這尾鯉魚笑道:“這魚肥美的緊,只怕這黃河邊也只是你能有這樣的身手,能抓到這樣的好魚了吶!”
“二爺,過獎了,小的也就是圖個生計。沒什么本事。”王協一臉憨笑,與那淳樸的農民獵戶漁夫別無二致。
裘三從遠處走來,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嗓門渾厚而粗大,“你這雜碎,讓你跟著二爺吃香喝辣不肯,非要在這賣魚……”
北二爺一個眼神,裘三如遭雷劈,頓時閉了嘴,而王協仍舊是一番憨厚的嘴臉,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好似并未聽見這聲如炸雷的裘三說話。
“協子小本生意,圖個生計,這魚也免了吧!”北二爺廖二將魚又遞回給王協。
王協連連擺手,“二爺您可千萬得收下,二爺定下的規矩可是破不得的。”
廖二爺未再多說什么,笑著點了點頭,收下了這尾肥美的鯉魚,眼神里又多了幾分和藹,沖著王協呵呵一笑,轉身便走開了。
走遠了之后,錢三幾個快步跟了上來,惡狠狠地說道:“二爺,這小子一臉憨厚相,卻是拿二爺您不當數,只要二爺您一句話,我晚上帶幾個弟兄將這小子給剁碎嘍!”
廖二聞言停下了腳步,抽了一口旱煙,瞇起了眼睛,良久之后,晃了晃煙桿,“算啦,這小子雖然不能為我所用,卻也是個不要命的主,礙不得我們什么事,就不要沒事去招惹他。”
混跡江湖多年,廖二何嘗不知道,這種人若是一旦沒有斬草除根,便會給自己帶來無盡的威脅,而且是那種寧愿以命換命的報復。如今的廖二在這北城內雖不說可以呼風喚雨,卻也差不離,他寧愿去招惹那些達官顯貴,也不愿去碰王協這樣的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