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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變徵 (八 上)

  第四章變徵(八上)

  李旭所處的位置距離王伯當不到一丈,只需胯下戰馬向前再跨越半步,他就可以將敵人生擒活捉。但這半步,黑風卻無論如何不肯向前跨了。頗通靈性的它發覺對面的來襲者人多勢眾,不到萬不得以絕不肯將主人帶入險地。

  “唏――溜――溜”特勒驃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前蹄虛踢,硬生生剎住身形。“吁吁噓!”對面數百匹戰馬嘶鳴著止步,四蹄亂刨,如同面對著一頭嗜血猛獸。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透過雷聲傳過來,聲聲慢,聲聲碎,聲聲如刀。

  “好一匹特勒驃!”來人絕非庸手,稍一愣神的功夫已經發現李旭身邊侍衛不多,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瞬間輕松,“咱們兩家就此罷兵,翟某便將人頭還你,李將軍以為如何?”

  “翟大當家為何不試試擊殺我等,就此逆轉殘局呢?”須臾之間,李旭臉上的神色也恢復正常,輕輕搖了搖頭,反問。仿佛根本沒看見翟讓身后那如林槊鋒。

  從來者的年齡和說話的口氣上推斷,李旭料定此人必是瓦崗軍前大當家翟讓無疑。否則,其言談舉止中也不會江湖氣十足。迫于形勢,他不得不考慮對方所提的要求。但越是到了這種時候,越不能讓對方看出自己的窘迫來。

  “咱們大當家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別不知道好歹!”翟讓身邊果然有人沉不住氣,沒等李旭的話音落下,便跳出來躍躍欲試。

  “要戰便戰,又何必那么羅嗦!”李旭冷笑,輕輕舉起了手中的黑刀。

  此刻戰局已經接近尾聲,瓦崗軍兵敗如山倒。所以李旭所帶的千余騎兵早已分散開去四下追殺殘敵,留在他身邊的人數尚不足百。而對面的敵將卻帶了足足五百騎兵,還不斷有戰馬從雨幕后沖出來,增大其一方的優勢。

  人數多未必氣勢大,博陵騎兵以少擊多又不是第一次!面對優勢敵軍,周大牛等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倒是翟讓身邊的追隨者,見到嚇不住對方,陡然膨脹的氣焰又慢慢弱了下去。

  雙方遙相對峙,把漫天風雨和戰場上的其他事物統統忽略。雨幕后不斷有潰卒抱著腦袋跑過,雙方卻誰也不出言阻止。而那些潰卒也樂得被忽略,很多人雖然看到了翟讓的旗號,只是楞了楞,旋即撒腿跑向更遠。

  不過是短短的數息之間,對雙方彼此來說卻像過了幾千年一樣漫長。終于,翟讓苦笑著重申:“此戰李將軍已經贏了,又何必趕盡殺絕?包裹中是張須陀老將軍的頭顱,我已經命人用上好的楠木裝殮過。請將軍收下,就此放弟兄們一條生路如何?”

  “我放過他們這一回,又怎知不會有下一回?難道翟大當家能向李某保證,他們回去后就棄惡從善,不會再提刀劫掠?”李旭將已經提在嗓子眼的心悄悄放回肚子內,繼續不動聲色地與對方周旋。

  就在他與翟讓對峙的這段時間,背后的角聲已經響了三回,一回比一回聲音大,一回比一回張徨。那是他領軍出戰前與心腹將領約定好的聯絡信號。除非有特別緊急的變故發生,輕易不會吹響。

  “哈哈,李將軍說得對。翟某不能保證任何事情?”不愧是瓦崗大當家,在對方如此咄咄逼人的情況下,翟讓依舊能大笑出聲。他用槊鋒指了指倒在泥漿中的王伯當,又指了指不斷從身邊跑過的潰卒,繼續道:“翟某只能保證的是,如果李將軍繼續打下去,某將憑著手中長槊和身后這些弟兄們誓死與將軍周旋。能拖延將軍多長時間就拖延多長時間,能掩護多少弟兄平安離開就掩護多少弟兄。當然,若是能與李將軍拼個同歸于盡,翟某也沒白被人叫過一回大當家!”

  說道最后,他的話突然一寒,腰桿瞬間挺直,渾身上下殺氣凜凜。

  跟在翟讓身邊的瓦崗騎兵也不再鼓噪,緩緩在李旭正前方拉出一條三匹馬縱深的橫隊。槊鋒前指,竟擺出了一幅魚死網破的姿態。

  “大牛,把地上那名將軍扶起來給翟大當家送過去!順便把張老將軍的頭顱抱回,改天咱們送往齊郡安葬!”李旭知道不能從對方身上榨到更多好處,只得退而求其次。翟讓等人聽不懂透過雨幕傳來的角聲,李旭自己心中卻是透亮。今天留在中軍坐鎮者是跟他搭檔了多年的老伙計張江,此人做事素來沉穩。如果不是發現了迫在眉睫的危機,他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勸主帥盡快結束戰斗。

  “嗯!”周大牛悶悶地答應一聲,將手中戰旗向泥地上一插。然后跳下馬,從泥坑里架起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王伯當,徑直架到翟讓馬前。

  瓦崗眾賊氣官軍將王伯當傷得太重,罵聲不絕,長槊影影綽綽圍著周大牛身邊亂晃,大牛卻像又瞎又聾般,先將王伯當向一匹空著鞍子的戰馬背上一丟,然后雙手接過盛放張老將軍頭顱的包裹,大步轉回本陣。

  “我可以下令收兵,并承諾在明日午時之前不再追趕。希望遠道而來的翟大當家能好好休息,并約束士卒,別讓下一戰提前展開!”待大牛在馬背上坐穩了身形,李旭向翟讓抱了抱拳,說道。

  “明日午時之前,翟某絕不讓瓦崗軍一兵一卒出現在這方圓四十里內!”翟讓知道李旭已經看穿了瓦崗援軍騎跑得筋疲力盡的事實,干脆利落地答應。

  底牌既然已經被人家看清楚了,他也沒必要再節外生枝。命一小隊親信扶著王伯當先行撤離,自己帶著其余將士一邊收攏潰卒,一邊向東南方緩緩撤退。

  目送翟讓離開自己視線,李旭吩咐親兵吹起號角。片刻之后,軍陣中有鑼聲與角聲遙相回應。正在追殺殘敵的各部官軍聽到金聲,紛紛住手。有人卻殺得仍然不過癮,不耐煩地抱怨道,“怎么殺得正痛快時就收兵了,放了這群王八蛋!李大將軍可真是好心腸!”

  “窮寇莫追!大將軍自然有大將軍的道理。有本事,不用聽大將軍的,你找別人打個這般漂亮的勝仗來看看!”立刻有底層軍官扯起嗓子,沖著抱怨者怒叱。

  自張須陀戰沒以來,各路官軍對瓦崗罕有勝跡。這一回能將平素根本惹不起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的確令所有人喜出望外。挨了斥責者也不懊惱,陪著笑臉解釋道:“不是想早點將瓦崗賊剿干凈了么!咱們也好早點回家!”

  “你急什么?有李將軍在,瓦崗賊還能蹦達了幾天?”有人將話頭接過去,自信滿滿地回應。

  每個人卻都興高采烈。一邊在隊正的組織下打掃戰場,一邊議論紛紛,憧憬著徹底蕩平瓦崗的那一日。李將軍不敗,無論博陵軍和郡兵的士卒們都堅信這一點,毫不懷疑。

  心思簡單的他們看不透頭頂上的烏云,更看不見烏云背后,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正在醞釀。

  匆匆趕回的中軍的李旭連身上的水都沒顧上擦便走進了中軍大帳,迎接他的是數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面孔。

  “徐茂功突破虎牢防線,前鋒已經抵達滎澤。圍困滎澤的王君廓將軍正領兵和他對峙,勝負難料!”不待李旭發問,張江捧起一份被血水染紅了的戰報,顫抖著,送到他的面前。

  “什么?”雖然事先已經做了些準備,此言依然讓李旭的身體晃了兩晃。他伸手搶過戰報,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恨不得每個字都摳透了,才沉著聲音追問道:“怎么會這樣?徐茂功怎么可能從虎牢和滎陽之間穿過去?王辨和裴仁基呢,他們兩個干什么吃的?”

  近十萬精銳官軍擋不住一支瓦崗偏師,這個結果誰也不敢相信。但此事偏偏就發生了,并且恰巧發生在李旭與瓦崗主力決戰的緊要關頭。如果李密能沉得住氣將決戰時間再推遲一日,今天覆沒的將是大隋官軍。

  想到這,李旭抓起戰報,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依然是那寥寥幾行字,每個字,卻如刀子般捅在他的心窩上。

  “咱們派出的斥候回報說,王辯前日撤向了管城。所以徐茂功從滎陽經過時,城內沒有一兵一卒出來攔阻!至于虎牢關,咱們那些弟兄都睡著了,至今仍無音信!”臉色蒼白的張江哆嗦著,將自己收集起來的消息盡量簡短地總結。

  “咯嚓!”突然照入軍帳的閃電晃得李旭眼前一花,用手扶住了帥案,他才勉強穩住身形。虎賁郎將王辯熟讀兵書,此應該知道放徐茂功東進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而虎牢關中的秦叔寶和羅士信更是自己的好兄弟,他們兩個更不可能將好兄弟的后背賣給殺死張老將軍的仇敵。

  除非,他們有萬不得已的理由!

  “那郎君以為,秦叔寶將軍和你是同心呢,還是同利?”突然炸起的雷聲背后,他聽見一個聲音幽幽地問。

  可張老將軍尸骨未寒?被雨水浸透的鎧甲越來越冷,冷得旭子忍不住牙齒打戰。為了防止徐茂功東進,他已經派了官軍中最強的王辯部去給齊郡子弟助陣,自以為兩路官軍之中只要任何一路肯盡責,徐茂功就無法越過虎牢防線。卻萬萬沒料到,關鍵時刻,非但王辯袖手旁觀,齊郡子弟一樣冷血。

  這簡直是從背后插過來的兩把刀,每一把上面都涂滿了毒液。好在正帶領幾支郡兵圍攻滎澤的王君廓足夠警醒,奮力擋住了徐茂功的來路。可王君廓所部全是郡兵,他們是瓦崗精銳的對手么?答案不需李旭去想!

  “君廓在信中說,他會想方設法拖住徐茂功一日!”司倉參軍郭方熟知老朋友的能力,大著膽子走到李旭身邊,將戰報的文字低聲重復。

  “有一日時間足夠了!”旭子沉聲回應。他感到刻骨銘心的冷,幾乎想倒下去不再起來。但心中有股火焰又徐徐裊裊,為他提供勉強能繼續支撐的熱氣。

  他記得剛才自己為了穩妥起見,跟瓦崗軍大當家翟讓約定明日午時之前互不相攻。剛剛打過敗仗的瓦崗軍不會想到官兵們的背后出了問題,他們會利用這一日的時間抓緊時間撤向山區。而眼下各路官軍剛剛打過一場勝仗,心氣更高,剛好能用來進行他事先所制訂的第三步剿匪計劃。

  那是他最不愿意進行的一步,卻不得不提前為之。

  放下血色軍書,李旭命令擂鼓聚將。徐茂功所部兵馬是整個河南流寇當中戰斗力最強的一支,如果正面擊敗他的話,河南群寇將永無東山再起之機。‘如果這一戰注定無法逃避的話,我會坦然面對!’他微笑著走回帥案后,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朗。年少時的那些經歷浮云般從眼前掠過,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咚――咚――咚咚!”雷鳴般的鼓聲驟然炸響,將主帥的命令傳向戰場各個角落。“大將軍聚將,李大將軍聚將!”親兵們策馬在雨幕中來回穿梭,如風尖浪底的一葉葉小舟,身形時隱時現。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昨天,徐大眼笑著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輕輕插在特勒驃的屁股上。然后,他鷂子般飛下馬背,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自己的兄弟。

  “徐大眼遠道而來,其兵必疲。”趁著各位郡兵的統領沒來之前,李旭向博陵軍的幾個核心將領解釋,“李密新敗,士氣低落。咱們以逸待勞,勝算……!”

  沒等他把話說完,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的的”由遠而近,直奔中軍大帳。

  “誰在中軍縱馬!”滿臉凝重的張江回過頭去,向軍帳門口喝問。博陵軍軍紀嚴明,除了斥候和傳遞緊急軍情的信使之外,嚴禁在中軍策馬疾馳。特別是在作戰之時,出現在中軍的馬蹄聲很容易引發將士們對軍情的誤會,

  眾人的怒火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凍僵在臉上。中軍帳門被推開了,親衛們攙扶進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

  “他們要借,借刀…….!”看到旭子,石嵐再也支持不住,僅喊出半句話便軟軟地癱在了侍衛懷中,腳下的泥地上瞬間被血潤透,凄厲醒目。

  “喀嚓!”一道閃電裂破長空。灰黑色的天幕下,中軍大帳搖搖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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