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如蓋云被的蒼黛翠峰之下,一座矮山。
矮山腳下,竹籬小院茅草屋,屋外有溪澗。
澗深不知幾許,面上覆著一層薄冰。
悄無聲息,冰面輕裂,一尾肥魚破冰而出,扭動著身軀飛向澗旁石階。
仔細看,便會發現,有一層隱隱泛著光澤、潤如無物的薄膜,包裹著這尾肥魚。
石階上,躺著個身穿粗布道衣的少年。他嘴里叼著根青草、枕著只綣作一團正打著呼嚕的雪白狐貍,右手立起兩指、口中念念有詞。
“魚來、魚來…”
那尾肥魚飄飄然落到少年身下石階旁的草叢中,隨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嗡的一聲,草叢里飛出一只,哦不,應當說,一個僅有拇指般大小、半透明的小人兒。
“小長安,小長安,你又偷魚。當心老神仙打你屁股。”
少年吸了吸鼻子,語氣懶懶道:“什么叫偷,我這是臨淵而漁。”
‘吱呀’一聲,竹籬門被一陣微風推開。
一位個子略矮、身著淺灰色舊道袍、白須及胸、發髻插著根枯枝的老道士,自院中行出走到山澗石階旁。
那拇指大的小人兒嗖的一聲從少年肩上飛出,繞著老者,嘰喳道:“老神仙,老神仙,你看,你看,阿紫化出翅膀了。”
老道淡然一笑點了點頭,朝那少年問道:“長安啊,想起來了嗎?”
少年仍舊躺著不動,懶懶地回道:“沒有。”
老道面上的笑容霎時消失,往少年屁股上踹了一腳,“渾渾噩噩,何時能覺?消消磨磨,又是一世。起身,劈柴去。”
少年被踹了一腳,完全沒有一絲不悅,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站起身。
“師父,您天天問,不煩嗎?”
老道轉身,也不見有何動作,草叢中那尾被困在隔絕屏障內的肥魚,嗖地一下飛起。準確無誤地鉆入先前裂冰的洞口,回到溪澗中。
少年用腳撥了撥雪團似的小狐貍,拾起石階旁的笤帚,跟著老者往小院去走。
“你若想起前四(世)種種,為絲(師)我便功德圓滿,闊(可)登極樂界也。”老道捊著長須沒好氣地掃了少年一眼,“可惱,你個球囊,不知哪時開竅。”
少年早已習慣了老者這口濃重的鄉音,不以為意地嘟囔道:“師父,您又不是那青泉寺里的主持大師,要什么功德圓滿,干嘛要登極樂界?要我說,咱們現在就下山,先去吃頓好的……”
“禁。”
老道只輕吐一字,少年后面的說話全都成了哼哼聲,雙唇像被什么黏住了一般,任他怎么用力都動不了半分。
少年翻了個白眼,將笤帚隨手拋出去,那笤帚便像個小人兒般,自動自覺地打掃起院中落葉。
他立起兩指,自唇左邊劃向右邊。
“動不動就封言覺,您不嫌煩我都厭了。”
“去,”老道從屋里走出來,將手里的蒲草箕扔向少年,“賒些米來。回來路上,澗道旁折點兒馬蘭菜。”
“不是劈柴么?”
“無米,劈了柴來作甚?將為師燒了么?”
少年抬手接住蒲草箕,應了一聲,搖搖晃晃走出院子。
小狐貍從澗旁的草叢中躥出來,抻了抻腰,跳上山道緊跟在少年身后。
“還有一尾魚藏好了嗎?”
少年輕聲問了一句,小狐貍很靈性地點點頭。
清晨時分,山間霧氣茵蘊未散,好似自天邊拋灑出的層層薄紗,美輪美奐,七分虛無三分真實。
少年卻是無心欣賞,一路往青泉寺行去,掐著指頭算起了帳。
“這一個月都管摩心大師賒了七斗米了,怎還好意思開口。師父啊師父,就不能放我下山去賺點錢嗎?”
“小長安,小長安,你又想偷偷溜下山了。老神仙說外面都是妖魔鬼怪,你可打不過呢。”
長出新翅膀的小草靈,不知何時又飛到了少年身邊。
少年哼了一聲,“師父就知道嚇唬我。
再說了,我又不去別的地兒,就下山看看外邊的世界,瞧瞧臨江府是啥樣的,哪能遇上什么妖魔鬼怪。
等著吧,師父說,再過七天,我就滿十六周歲了。那時候,我便光明正大下山,用得著偷溜?”
“七天又七天,小長安,你都說幾回了,可曾真下得山去?”
“這次一定,說什么我都要下山,絕不能再讓師父打哈哈忽悠過去!”少年信心滿滿地仰頭說道。
小草靈飛到少年肩頭坐下,晃著兩條小細腿,巴巴地說道:“那你下山能帶上阿紫么?”
少年笑咪咪點了點頭,“帶你就帶你,不過,你得聽話,不許皮。皮就把你賣了,換米錢。”
“啊,別賣阿紫,阿紫聽話!”
蜿蜒山道崎嶇不平,少年行來卻如踏云一般,步下生風。
一人一狐一草靈一路嬉笑,不消多時,便到了青泉寺。
“小白,別跟著了,自己去玩。”
少年沖那雪團似的小胖狐貍揮了揮手,這開了智尚未凝成性靈的小家伙聽話地點點頭,扭著肥碩的屁股蹦進一旁雜草叢中。阿紫也扇著小翅膀,跟了過去。
一個正在寺門前灑掃的小沙彌,遠遠便望見少年,自然也瞧見了他手中的蒲草箕。
“長安,又來賒米啦。摩心師父不在飯堂,在普濟堂會客呢。你要不就先在堂外等候會兒。”
“知道了,多謝濟玄小師兄。”
少年抱箕雙手合掌對那小沙彌行了一禮,便步入寺門。
輕車熟路,無需引導,沿著青石板路穿幽過徑,不一刻,便來到普濟堂外。
往堂內探了探,但見摩心大師正與人交談。少年在堂前空地尋了塊大石頭,抱著蒲草箕百無聊賴地將自己平攤在上面,望向天上流云。
冬日暖陽初升,風也不太冷,清鈴梵音斥于耳中,不知不覺,少年睡了過去。
恍惚間,似聽到許多人的叫喊聲。
他睜開眼,便發覺自己身處于一片火海之中,懷里,還抱著個五、六歲的小孩。
他想跑,卻發現腳下抽不開。
腳踝被什么卡住了!他奮力將孩子往前方一張病床底下拋去。
周遭亂哄哄的,有哭喊聲,還有不時迸發的爆炸聲。
他拼命想把腳從倒塌的儀器底下抽出來,卻,來不及了。
頭頂一聲巨響,樓板斷裂,轟砸而下…
………
少年陡然醒來。
暖陽和熙、清風融融,梵音繞耳。
仍在青泉寺,身下是大石塊,普濟堂就在眼前,摩心大師還未結束會客。
他坐直身子,盤腿、閉目、吐納,很快平復了有些紊亂的呼吸。
“又夢見了。還是,忘不了啊!”少年苦笑著抬頭望天。
‘老媽…對不起!’
前世,父親在他五歲時就拋下他母子二人,從此消失不見。
本來就體弱多病的母親,辛辛苦苦將他拉扯大。他也還算爭氣,考進不算太差的醫學院。一邊讀研一邊在醫院里實習,眼見苦日子就要到頭了,馬上就能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
結果,一場大火,將他設想的美好未來,焚燒殆盡。
都說,人死如燈滅。往事了了,作云煙散,作朝露散。
可,虧欠的始終虧欠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只記得在那之后,一陣天旋地轉,周遭白光陣陣,忽明忽滅。
要不是知道自己涼了,他還以為自己在蹦迪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光陷落、一片黑暗,耳邊響起市井街巷的喧鬧聲。
一睜眼,就看到一張滾圓的老臉。
看這臉的姿勢以及身體的感覺,他判斷出自己是被對方抱著。
這張圓臉的主人,是個頭簪道士髻、身穿道袍的老頭。
老頭抱著還是嬰兒的他,滿目含淚地用搞笑的口音念叨著‘師父,徒兒定不負所望’…
然后,圓臉老頭就成了他的師父,給他取了個平平無奇的名字,李長安。
之所以瞞著師父自己生來就帶著前世記憶,剛開始是因為他心底那份濃重的危機感。
再加上,師父一開始真的太嚇人了。
這個圓臉怪老道,抱著他來到玉泉山居后,一天到晚神叨叨的。還時常半夜里對著油燈自言自語,念些聽不懂的經。
再后來,他才搞清楚,師父確實是個會采草藥、會煉丹、頗有點兒神通的真道士。
只是,執著于求仙長生之術,搞得人都有點魔怔了。
結合初見師父時,師父的神情、狀態,以及雷打不動、每日一問的那個問題,他得出一個大膽的推測。
‘我是我師父成仙路上的工具人’!
不過,他還是沒將自己擁有前世記憶的事情告訴師父。
一來,他總覺得恢復前世記記師父就能成仙的這個說法,有點扯淡;二來,他私心里不想師父離開他。
這十六年來,李長安一無所有,兩手空空,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就是師父。
大概是父母宮緣淺,李長安剛出生就被遺棄在了街頭。老頭撿到他,從一開始手忙腳亂喂米湯都灑、洗個尿片能糊自己一手,到熟練給他換衣喂飯…
所以,在還沒做好心理建設之前,他希望師父能陪自己的時間長一點,再長一點。
雖說,糟老頭子有點煩人、有點摳嗖、有點呆板,還有點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