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M市,已是深夜。這里的文化,晚上六點后,鬧市區的商家就關門了,人們惟有熱戀餐廳和酒吧。
在市中心最火的三只猴子酒吧,充斥著酒精和高聲笑語。吧臺那兒,體形高大的西方人中間,夾著一個身材嬌小的東方女子。手里捏著高腳雞尾酒杯,低垂頭,似乎沒精打采,和熱鬧的場面格格不入。
“再一杯馬提尼。”她喚酒保。
因為出入這種當地酒吧的東方女人不多,酒保多看她兩眼。黑色長發,瓷娃娃般細膩的皮膚,黑珍珠般的眼睛,很有韻味。他不敢猜她的年齡,能進來這兒,當然經過門口警衛的查證,但她看起來就像高中生。心里想得多,手上卻不慢,將混好的酒倒進藍色的酒杯,他遞上去。這已經是第五杯了,他想勸她少喝點,聽見客人們急催,也只好隨她。
她叫韓水青,今年二十九快三十。
都說女人三十一支花,肯定是明日黃花。她不懂,自己一向乖巧,也不算笨,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她今天的悲慘世界?
七年前隨出國風,她來到澳洲,圓了自己要讀好大學的夢。金融法律雙碩士,苦讀三年,終于拿下,并且順利移民。可是一個沒有工作經驗,學歷高的外國畢業生在當地很難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屢屢碰壁之后,只能到處打零工,多是咖啡店和工廠之類的苦力活。為了存錢,她甚至還去過農場干過。那些太陽曝曬十個小時的農活,絕對不適合女人。她去了一次,曬掉兩層皮,死都不想再去。現在,她在一家化妝品工廠里當小文員。
為什么混成這樣?韓水青再一次嘆息。父母為了她的學費和生活費,賣掉房子。如今退休,本來還算過得去的家境變得窘迫。也不是沒想過回國,但如今海龜派變成海沙幫,她這樣的大齡留學生,回去也得失業。同期畢業的校友們個個在國內混得風生水起,教她情何以堪。
她的頭有些暈乎,眼前的東西左晃右晃,一時間竟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疑惑張望,原來是酒吧,平時覺得非常奢侈,絕對不會來的地方。
可是,她今天怎么來了?不由得,手伸進口袋,摸出手機來看時間。對了,手機。都怪那個該死的國際長途。陸曼麗,這女人就是不想讓她好過。居然不嫌電話費貴,特地打電話告訴她,白子西結婚了,而且老婆孩子同時擁有,雙喜臨門。
什么時代?明明是奉子成婚的丑聞,說得如此順理成章。
白子西!藍色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她知道了,所有的凄慘都拜這個名字所賜。如果沒有暗戀他,就不會成績一落千丈。如果沒有一落千丈,考了三流大學,她也不會憋口氣,硬要出國。如果不出國,她也不會在這里成了無根的浮萍。
好想回家。那個山靈水秀的城市,如今還有她的落腳處嗎?
“小姐,你一個人嗎?”男人的聲音。人聲鼎沸中,居然還相當好聽。
她雖然沒談過戀愛,也知道搭訕這回事。尚存的理智告訴她,該走了,不然一個醉醺醺的單身女子引起別人的誤會,以為邀請一夜情。
“你喝太多了,還是叫杯水吧。”男人又說。
他離她很近,卻沒有靠上,保持著一點距離。他身上好聞的香水味,第凡內的,優雅紳士系列,并不濃郁,但聞玫瑰花香。她微微側頭,視力不清,勉強看到他的五官,是個很好看的男人。黑發黑眸,也是亞洲人,而且是混得很出息的亞洲人。
她雖然落魄到這種地步,卻不愿意一夜情。右手一甩,同時跳下椅子,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小姐,需要我幫忙嗎?”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聽不出惡意,但心里卻厭煩。好假!說穿了,好男人也不會上這種地方來。那腳步聲追了兩步,然后被人聲淹沒,她松口氣。
推開門,夜晚的空氣清冽。她猛吸好幾口,胃里翻江倒海。
想吐!
她立刻四下看了看,瞄到酒吧旁邊有條暗巷,趕緊過去,手扶著墻,彎下腰,將胃里的東西吐得一干二凈。
呼吸由急促變緩和,腦袋似乎有一絲清明。就在這時,她聽到某種聲音,傾耳。
“不要,你不要過來……救命,救命啊!”有人在呼救。
她從來不是多管閑事的人,膽子很小,要不然不會暗戀一個人十幾年也不敢表白。可是,今夜她喝了酒,酒真能壯膽,所以敢往巷子深處走去。
“需要我叫警察嗎?”她看到巷子盡頭的黑暗角落有兩道影子,一道猙獰,一道怯懦。
“滾,黃皮豬。”大概看到燈下她的長相,猙獰的影子不屑一顧,“管好你自己,否則會倒霉。”
黃皮豬?她已經是這個國家的公民,卻要受到這種屈辱。回到家鄉,也沒有著實的感覺。她究竟是誰?又屬于哪里?怒火竄上來。
“警察,警察,救命,這里有人搶劫。”她轉頭往外奔。
“媽的,你閉嘴!”那道影子立刻追上來。
“救命,快來救命,要殺人啦!”她恨,恨這個無法逆轉的命運。
前面出現一個人,應該看到了她,趕緊對著大街喊了什么,就有人聲和腳步急促過來。
“去死吧!”影子飛身撲向她,高舉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腰間劇痛,韓水青踉蹌著撲倒在地。手一摸,熱乎乎的液體,鮮紅。她不由想笑,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啊!她已經一無所有,現在連命好像也快沒了。
有兩個人把那個搶劫的家伙拖開,她拼命呼吸,卻吸不到氧氣,眼前漸漸泛綠。
“小姐,你沒事吧?”又是剛才搭訕那個男人。
她后悔了,應該和他發展一下。這么優質的男人,就算一夜情也不錯,總比失去一切后還凄慘死去要好得多。
可是,好像太遲了,她已經看不見了。
耳邊吹來得恍若家鄉的清風,帶著江水獨特的潮氣,包裹起混沌的意識。最后一刻,默禱——如果可以,請帶她的靈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