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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初見一龍(下)

  補上五月十一號的。

  院外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高家家長。

  鄉中諸大姓里,只有高家是在鄉亭住,離官寺不遠。太守陰修來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了,就算沒有荀貞的通知,他們本也打算過來拜見的,因此來之甚速。高家的家長是高素的父親,沒有帶太多人,四五個抬著禮物的賓客跟從在后,高家的子弟里只帶了高素一人。

  自荀貞誅滅第三氏后,鄉中諸大姓對他都刮目相看,高素的父親也曾宴請過他,兩人彼此相識。荀貞見是他來到了,停下腳步,寒暄兩句,再向周圍的士子們告個罪,示意他們將賓客和禮物留在院外,帶著他兩人登上臺階,脫去鞋子,步入堂內。

  高家雖有陽翟黃氏為后臺,但畢竟只是個鄉中土豪,面對一郡之守,面對本縣縣令,面對濟濟一堂的郡縣大吏們,高氏父子皆誠惶誠恐,剛入堂中,就拜倒在地,口中呼道:“西鄉民高成、高素拜見明府。”

  西鄉官寺的正堂說大不大,也有一兩丈深,陰修坐在最里邊,盡管是沖著門,此時又陽光燦爛,堂內明亮,可因為眼神不好的緣故,還是看不清來人的相貌,只大略看見了兩個人身。看不清就看不清吧。他也沒興趣看清這兩人長什么模樣,習慣性地瞇起了眼,露出和藹笑容,說道:“你二人姓高?吾聞貞之言道,爾鄉中有大姓五,其中之一是謙德里高氏。是你們么?”

  高素此前聽到過一點風聲,說潁陰荀氏和新來的這位太守族中有姻親,此時聞太守很親切地直呼荀貞之字,心中想道:“看來傳聞是真的了。”

  不說荀貞誅滅第三氏的雷霆手段,就沖這個傳聞是真,之前那上百萬的買馬錢就送得值。

  他雖倚仗黃家是勢,素來驕橫輕脫,但一來羨慕古游俠之風,對錢財其實并不是特別看重,要不然當日也不會被荀貞一吹一捧,就舍了程偃的債券,并主動和荀貞交好;二來,他也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他家的靠山陽翟黃氏盡管勢大,可這陰修也不弱,不但現為本郡太守,而且來頭也不小,南陽陰氏乃是光武皇帝的老鄉,當年的四姓小侯之一。中興以來,其族中已出過兩個皇后,漢家的皇后多出南陽,去年底剛被立為皇后的何氏不就是南陽人么?誰也不能保證這陰氏以后會不會再出皇后,若能借助荀貞的線搭上陰修,自是最好不過。無官無權的士族,他可以不在乎;但對像陰氏這樣“與漢同休戚”的百年貴族他卻不能不仰為觀止。

  ——若說他以前和荀貞交好,只是出於“意氣相投”,那么如今他與荀貞交好,則是存了刻意的成分了。這也不一定是壞事。人生世間,知己難求。與其說知己難求,不如說是純粹的感情難求。他和荀貞的交情本就不穩固,“意氣相投”只是他自認為的,實際上只是他的一時興起,否則他也不會當著荀貞的面與文聘爭斗了,現今有了利益關系的存在,說不定反是件好事。

  他父親高成答道:“回稟明府,小人等只是粗野鄉民,土里刨食兒,何敢稱為大姓。久聞明府賢明,今治本郡,實乃小人等的福氣。小人冒昧,斗膽備了一些禮物,還請明府笑納。”

  一個鄉中土豪能備下什么好禮物?陰修不以為意,點了點頭,說道:“吾來爾鄉,是為行春。‘青陽開動,根荄以遂’。青陽者,春也。遂者,復蘇滋生也。凡春之季,地氣初通,是萬物復蘇之時。你為農家,當知《汜勝之書》,書中有云:‘春,地氣通,可耕堅硬強地黑壚土’。現已到了耕種的季節,今天子圣明,群賢在朝,立春之日,天子尚躬耕於籍田,何況爾等?你身為鄉中大姓,萬不可輕忽懶惰,要給鄉民們做個典范。須知:‘春不種,秋不收’。”

  《汜勝之書》是前漢汜勝之編的一本農書,高成雖生長鄉間,但連大字都認識不了幾個,自是沒看過這本書。不但沒看過這本書,而且因為陰修說話太文縐縐了,他有一半都沒聽懂,也不好出口詢問,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伏地叩首,唯唯諾諾:“諾。”

  荀貞看出了他的窘態,出言解圍,笑道:“高翁在本鄉是最勤勞節儉的。明府,你就盡管放心,他必能給鄉民起一個好的典范。”

  陰修說完,縣令朱敞也勉勵了幾句。

  高氏父子退出去后不久,謝、費、馮、劉諸家的家主絡繹趕到,依次登堂。

  陰修、朱敞分別撫慰勸勉,把他們都勸告、勉勵了一番。

  謝、費兩家還好,不是沒見過官吏,特別是費家,既是張讓家的賓客,費暢又是郡中督郵,猶能存些鎮定;馮鞏的父親馮溫和劉家的家主劉翁兩人長這么大,縣令都沒見過幾次,這是頭次見兩千石的“貴人”、本郡的太守,激動得渾身發抖,回話時都帶著顫音。

  見罷大姓,陰修在本鄉的行春就算完成。正事兒辦完,可以閑談了。

  待最后一個登堂的劉家家主劉翁下堂后,他笑對荀貞說道:“貞之,你這官寺的大堂未免也太小了些,跟從我來此的士子們都是本郡的俊杰,卻只能讓他們候在院中。春雖回暖,風尚仍寒,在院里一站半天,怕是都凍壞嘍。”

  荀貞離席拜謝,賠罪道歉,說道:“貞久在鄉中,消息閉塞,不知有諸多英杰從明府光臨鄙地,沒能及早預備,致使群鳳受寒。貞之罪也。”

  陰修的能力如何,荀貞眼下還不能確定,不過通過短暫的接觸,他發現這位新任的太守至少脾氣不壞,像是個好脾氣的人。果然,陰修沒有問罪於他,而是笑道:“我只是與你說笑罷了。你我兩族原是姻親,不必如此拘束。……,我自任本郡,便思要訪問高陽里,拜謁大賢。今趁行春之機,總算達成所望。來你鄉中之前,我特地拜訪了汝家諸龍。昔,夫子譽老子為龍,言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對這句話,我原來是只知其文、不知其意;今見汝家諸龍,方解夫子之嘆!盛名之下無虛士!令我得益匪淺。只惜二龍早逝,六龍遠游。”

  荀氏八龍中故去的已有兩位,一個是荀悅的父親荀儉,八龍之首,一個是三龍荀靖(叔慈)。遠游的是六龍荀爽(慈明)。

  陰修嘆了口氣,惋惜地說道:“吾聞許子將贊叔慈和慈明:‘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內潤’。又聞國人美譽慈明:‘荀氏八龍,慈明無雙’。唉,可惜啊,叔慈和慈明一個故去,一個沒有在家,使我未能詣前請教。”聽他意思,對荀靖和荀爽是非常神往的了。

  荀貞心道:“我族中嫁到陰氏的便是六龍荀爽之女,嫁給的那人記得是叫陰瑜,也不知和這陰修到底是何族親關系?”

  荀爽之女荀采,嫁過去兩年后,陰瑜病卒。荀爽疼愛女兒,不忍她守寡,便又給她尋了個夫家,乃是陽翟郭氏的子弟。荀采不愿,因為之自殺。盡管兩漢受禮教約束未深,對婦女的貞節不太看重,寡婦再嫁很尋常,可說到底,荀爽沒把這件事辦好,好心辦壞事,竟因此把女兒逼死了,這縱非他之本意,畢竟尷尬。

  荀貞和陰修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避開此事不提。避開不提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荀貞是個“心存大計”的人,為了能更好地實現他的“大計”,他當然渴望得到本郡太守的支持。

  另一方面,如前文所述,郡之屬吏多為本郡人,而太守則是外郡人。一個外地太守來到本郡,要想政令暢通必須要得到本地士族、大姓的支持。強橫的太守固能令一郡戰栗,可若太守文懦,壓不住本地大族,卻也難免主弱臣強。一二十年前,有兩句民謠:“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南陽人宗資在汝南當太守,任與劉表等人齊名并稱“江夏八俊”的本郡名士范滂為郡功曹,結果政令就悉出范滂之手,他只是“畫諾”而已。弘農人成瑨為南陽太守時,用亦名列“江夏八俊”的本郡名士岑晊為郡功曹,結果也是大權盡落岑晊之手,他無所事事,唯“但坐嘯”。

  盡管陰修為人不驕恣,愿意委曲畏慎以求全,自之郡以來,連續召見本郡衣冠子弟,許諾將對他們委以重任,連這次行春都帶著一群士子,看似是專以旌賢擢俊為務,可這并不代表他就愿如宗資、成瑨一樣“主畫諾”、“但坐嘯”。——不錯,宗資因“主畫諾”而得到了一個“任善之名”,“聞於海內”,可這樣的“任善”究竟是在夸他,還是在貶他?這兩句民謠究竟是褒是贊?千秋萬代,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是非功過,青史記之,后人評之。

  因此之故,陰修也想示好荀氏,以希圖可以借助荀氏在州郡的重名,來為自己助力。

  他既有此想,自不會主動提起荀采自殺之事,惋惜過“二龍早逝,六龍遠游”,復又笑吟吟地說道:“貞之,你久處芝蘭之室,常受諸賢熏陶,難怪干才卓越,德行出眾。……,朱公,你今兒在縣里對我說,說荀氏如今是老龍在前,雛鳳乳虎在后。說貞之:‘負重能行千里’。我本存狐疑,今至西鄉,沿途觀看見聞,良田吐翠,百姓和樂,道無襤褸之民,行有負父孝子,實我歷年仕州郡之少見,‘乳虎’二字當之無愧。”

  縣令朱敞拈須微笑。

  荀貞恭謹地說道:“貞自少受學於仲兄門下,族中諸父皆賢,奈何生性愚頑,至今無所成,每思及此,常覺愧對仲兄、諸父。又且在明府、縣君座前,予末小子,何敢言德?謬贊慚愧。”

  他和陰修各有所求,一個夸贊、一個遜謝,堂上氣氛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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