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繩被押走后,文太守沒了議事的心情。
各方面的事也議得差不多了,諸人識趣地告辭離去。
依照官職高低,郡丞費暢先出了堂,繼而是五官椽韓亮、郡主簿王蘭、計吏郭圖等人,荀貞保持謙虛的作風,落在最后一位。荀攸、戲志才、樂進等人隨在他的身后。
在堂門口穿上鞋子,荀貞與諸人往外走去。
久在堂內,驟出堂外,迎上燦爛的陽光,荀攸瞇了下眼。
戲志才伸個懶腰,笑道:“這好幾天了,都沒好好睡個覺,方才在堂上,我差點都睡著了!”
“這幾天與賊兵交戰,城中人心不穩,你家娘子也不知怎么擔驚受怕呢!今賊兵已退,善后的諸項事宜也都已安排下去,可以輕松一下了。志才,等會兒出了府門,你趕緊歸家去,好好撫慰撫慰你家娘子。”
戲志才本是性情中人,聞言不推脫,應道:“好!”
快走到院門時,荀貞回了下頭,本是想再向留在堂上的文太守行個禮,卻發現文太守呆呆地跪坐在席上,眼神渙散地望著院中初生嫩葉的高樹。他本就瘦小,這會兒從院門口看去,中間隔了一段距離,越發短小干瘦了,獨坐空曠冥暗的堂上,給人一種蕭瑟之感。
荀攸輕聲說道:“府君這次怕是難逃朝廷的罪責了。”
這次太平道起義聲勢浩大,幾乎遍及帝國全境,遭亂的不止潁川一郡。
文太守初上任本郡不久,對地方尚不太熟悉,郡中道眾作亂或許還可以此為借口來推脫些責任,把一些責任推到他的前任、前前任身上,但是范繩呢?他拒絕了鐘繇勸他捕拿范繩的建議,這顯然是他昏聵失察,是他的罪錯。更別提范繩還是他的鄉黨,他也正是以“鄉黨”為理由拒絕的鐘繇,往大里說,他這就是“包庇反黨”,這個罪名就大了。
盡管這次太平道起義的根本原因是在朝堂,是在天子,是在權宦當權,可天子與當權的宦官怎么可能會承認?等到平息了叛亂之后,肯定是會推出幾個高官大吏來背黑鍋的,有了“包庇反黨”這個罪名,文太守斷難無事。
文太守雖然剛愎自用,就任以來,對荀貞、荀彧不假辭色,對他兄弟兩人頗有偏見,可說到底,這只是因為他好抓權,怕被本郡大族架空,細數他上任以來的各項政事舉措,其實并無太大的過錯,也可算中規中距,最終卻落個這般下場。
荀貞想道:“細說起來,他當初不肯捕拿范繩,也是顧念鄉黨情誼,最終落個如此下場,既可恨,亦可嘆。”
可恨他剛愎自用,沒有眼光。可嘆他好心沒得好報。
荀貞恭恭敬敬地沖高坐堂上的文府君行了個禮,對荀攸說道:“走罷。”
“去哪里?”
“去城外。”
剛才離開前,他問了一下文太守該怎么安排樂進帶來的這些人。
郭圖擔憂這些人中也許會有太平道的細作,同時也擔憂如果放了鐵官徒入城后,沒準兒這些刑徒會惹事生非,因此提議不要放他們入城,而是安排在城外駐扎就好。文太守同意了。
荀貞對此沒有異議,只是說:“北城臨河,不是駐扎之所。波才退兵前,一直主攻的都是城東,城東守卒傷亡甚眾,城門亦有損壞,若再有賊兵來犯,怕會守衛不易。”因此建議把駐扎的地點改為城東門外,如此可與城內成掎角之勢,有利守城。文太守也同意了。
出了太守府,荀貞先叫人牽了匹馬給戲志才,又點了兩個賓客,命送他歸家,接著命令樂進、小夏、江鵠和沈容:“你們速去城北,看看百姓、鐵官徒、投軍的豪強壯士渡完河沒,如果渡完了就帶來城東門外。我在東門等你們。”
樂進四人應諾,行了一禮,加快腳步先去了。
——在樂進整編鐵官徒時,沈容雖是被迫的,也算有功,因現如今依舊還是鐵官長。
荀攸瞧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笑道:“貞之,你有識人之明啊。”
“此話怎講?”
“樂文謙雖有冒雪千里奔師喪之舉,然其貌不揚,身形短小,訥訥若不能言者,怎么看也只是一個尋常人罷了。你早前舉薦他為鐵官主簿時,我還不解你的意思,今日看來,你真目光如炬也。我真沒看出來,他竟如此膽烈果決,若非此人,也許這千余鐵官徒已經從了賊了!”
得他稱贊,荀貞甚是汗顏,心道:“樂進的確相貌尋常,要非我是從后世來的,就算與他路遇,只怕也想不到這么一個身材短小、相貌尋常的年輕人竟是鼎鼎大名的五子良將之一。”
想到此處,他不覺想起了許仲等人。
他門下的諸多賓客里,要說誰與樂進最像,唯有許仲,一樣的形貌短小,一樣的勇武敢戰,而且一樣的出身貧寒,唯一不同的是,樂進識書知字,許仲不讀書。
他又想道:“這幾日臨敵接戰,君卿臨危不憚,雖然暫時還看不出他有沒有將才,但至少在勇氣上他已不遜樂進。”
第一次見許仲是在繁陽亭舍,當時許仲匹馬單刀夜入亭舍,獨對亭中數人夷然不懼,當時荀貞就知道他很有膽色,但是,在鄉中爭強斗狠和在戰場上與敵交戰不同,“勇於私斗”的人不一定也會“勇於公”斗,一個是十幾人至多百十人的斗毆,一個是成千上萬的作戰,前者只需要小勇就行,后者卻非有大勇不可。就比如秦舞陽,十二歲就敢殺人,去刺秦王時卻色變振恐。在鄉中可能是個勇士,換個地方,到了戰場上可能是個膽小鬼。
在這幾天的臨敵接戰中,許仲表現出了他的勇敢和無畏。這就說明,他是個真有膽色的人,是個可造之材。
——要說起來,荀貞門下其它的賓客在這幾天的作戰中也都表現得不錯,沒有畏懼退縮的,可與許仲相比還是有不同的。許仲一直追隨在荀貞的左右,在交戰時,他的位置是處在整個隊伍的最前邊,而其它的賓客都在后頭,首先不用最先面對敵軍,跟著往上沖就行了,其次可以抱團。抱團的時候,人的勇氣肯定會比較大的。這就不同於許仲的位處最前、沖鋒敵陣。
這幾天與黃巾軍交戰,荀貞在指揮領導的同時,也在暗中觀察他門下的眾多賓客。
除了許仲之外,江禽、劉鄧、陳褒的表現也讓他較為滿意。
劉鄧不用說了,真一個悍勇之徒,只從他敢在波才等人面前斬殺波連就可以看出,此人絕對是一個可堪造就之人。陳褒雖沒打過先鋒,但在作戰時,他居中策應,膽大心細,和荀貞、許仲等人配合得很好。江禽殿后,不但沒拖后腿,而且頗有眼色,能夠隨機應變,在看到敵人的弱點后,總會適時地高喊幾句,一方面造成敵人的混亂,一方面趁機擴大己方的戰果。
可以說,之所以能夠在數萬黃巾的圍困下,歷經多次激戰而終守城不失,其中固有荀貞之功,亦有許仲、江禽、陳褒、劉鄧等人之功。
回憶完門下賓客在這幾天作戰中的表現,荀貞心道:“公達說我有‘識人之明’。與其說我有識人之明,不如說我運氣不錯,投到我門下的這些賓客剛好都可堪一用。”
事實上,這也沒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能單純說是“運氣不錯”。
歸根結底,還是荀貞一向的努力使然。他自主動求任為繁陽亭長以來,一直積極結交鄉里輕俠,如許仲、江禽都是本鄉的翹楚,在出任北部督郵后,他又再三交代許仲、江禽延攬各縣勇士,可以說,郡南數縣的鄉間勇士如今泰半都在他的門下了,像劉鄧就是后來投奔他的。
許仲、江禽乃是本鄉萬余百姓中的翹楚,俗話說,勝十人者為杰,勝百人者為豪,勝千人者為雄,勝萬人者為英,他倆勉強可算一個“人英”了。
劉鄧更了不得,是從數縣勇士中脫穎而出的,勇武自然遠勝常人。
便是陳褒,也是唯一一個從繁陽亭舍里冒尖出來的。繁陽亭舍里的人多了,如杜買、黃忠、程偃、繁家兄弟等,相比陳褒,他們就遜色許多,不值一提。繁陽亭里出來的還有一個程偃,程偃這個人,荀貞看重的是他的忠誠,至於武力、智略什么的,程偃也只是常人之姿。
所以說,他們這幾個人能有些異於常人之處,不足為奇。
不過,他們現在的這點“異於常人之處”,也只是和普通人比較而言,和日后的那些“蓋世名將”相比,還是遠遠不如的,將來如果有機會遇上,孰高孰低,還得看他們能自家的造化,還得看他們以后是否能有進步。
所有的名將都不是天生的,都是從一場仗、一場仗中打過來,學過來的。
黃巾一起,天下大亂,這以后要打的仗多了去了。因此,對許仲等人日后能夠達成什么樣的成就,荀貞還是頗為好奇的。
太守府外,荀貞翻身上馬,去城東門之前,轉首向城北望了眼。
樂進、沈容、小夏、江鵠四人的背影剛剛消失在街角,不用多久,他們就會帶著數千人眾趕去城東門外。
荀貞心道:“克己忍欲辛苦數年,終得樂進、許仲眾人,小心謹慎提早布局,今又得千余鐵官徒。就不說剩下的那些百姓、投軍的豪強壯士,只憑這些人,天可憐見,老子總算有些在亂世中立命的把握了!”
一時激動,他爆了句粗口,但也可以理解,辛辛苦苦這么久,總算有了點自家的班底了。
下午的陽光明亮溫暖。
巍峨的太守府前,長街兩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新綠的道邊樹舒展枝葉,在一眾虎狼之士的護擁下,年方二十余的荀貞坐於馬上,說不出來的英武過人。
1,樂文謙雖有冒雪千里奔師喪之舉,但其貌不揚,身形短小,訥訥若不能言者,怎么看也只是一個尋常人罷了。
以貌取人,古今中外皆是,就連孔圣人都“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何況凡夫俗子?
只說漢代。
一如其它的一些朝代,在漢代,對入仕之人亦有形貌上的要求,如:面有創傷者,不得為吏。又如:不足六尺二寸的“罷癃”的成年人亦不能入仕。
“高不滿六尺二寸以下為罷癃”。“在鹽鐵會議上,桑弘羊以儒者身材瘦弱、其貌不揚為前提,推引出他們‘安知國家為政、縣官之事’的結論。鄒陽也發出了天下布衣之士,雖懷過人才智,但由於貧窮瘦弱而難以發跡的慨嘆”。
面有創傷者,不得為吏:《漢書•薛宣傳》記有薛宣的兒子使刺客毀人面目,以阻止其任司隸校尉。《后漢書•張酺傳》:“(王)青亦被矢貫咽,音聲流喝。前郡守以青身有金夷,竟不能舉”。王青三世忠烈,他的祖父被王莽軍殺死,為了保護上官,他的父親又身死,他亦負重傷,卻就因為傷在咽喉,說話嘶啞,因不能被舉薦。——許仲、程偃臉上都有傷,許仲更是自毀容貌,依照漢制,若在太平時節,他倆都是不能入仕的。
漢代遴選博士子弟的條件之一是:“儀狀端正者”。
漢人的審美觀承前啟后,一方面他們遵循的大多容貌評價標準可在上古找到蹤跡,另一方面又影響了后人,最突出的表現就是高揚了男性的雄強健壯,乃至須髯發達。
《漢書•田千秋傳》記:當“為人魁岸,容貌甚壯”的江充出現在宮中時,武帝情不自禁地贊道:“燕、趙固多奇士”。東漢時,“須眉甚偉”的陳茂求見南陽太守,太守竟“不覺自起立,賜巾延請,甚嘉敬之”。
當然,這方面最出名的例子應是關羽了。關羽“美須髯”,并以此自豪,諸葛亮給他寫信,投其所喜,稱馬超和他比起來是:“(馬超)猶未及髯之絕倫逸群也”。以“髯”代替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