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仲秋,天已轉涼,緣河而上,沿途風景秀麗。
巨鹿、常山、趙國一帶臨山多水,林木茂盛,巨鹿郡之得名便是由此而來,“鹿,林之大者也”。洨水兩岸田野肥沃,林木蔥蔥,向西邊遠眺,隱可見蒼山橫亙。這山便是八百里太行。
方獲大勝,心情舒暢,荀貞諸人馬蹄輕疾,未到午時,已行二十余里。
因為黃巾之亂的緣故,肥沃的田野上少見農人,路經的鄉、里亦多人煙稀少,行在官道上,許久不見一個人蹤。常山國有十三城,戶近十萬,口六十余萬,遠多於趙國。荀貞目睹這番戰后凋敝的景象,不覺慨嘆,說道:“常山是冀州的大郡,在黃巾起事前有民口六十萬,而今卻十室五空,我等所經過的諸鄉、亭、里很多都是空蕩蕩的,只見老弱,不見青壯,有的甚至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唯見雜草生室,狐兔出沒。唉,常山如此,不知趙國又是怎樣呢?”
黃巾起事前,趙國有人口不到二十萬,經過此番大亂,不知能剩下十萬人不能?
荀攸嘆道:“不算死在亂中的無辜百姓,只廣宗、下曲陽兩役,死傷、被俘的黃巾就近三十萬。常山挨臨巨鹿,受賊害甚重,經此大亂,怎能不民口凋零?”
沿河行四五十里,暮色至,荀貞等就近找了個亭舍借宿。
這個亭應該是個大亭,亭舍不小,占地甚廣,但亭里卻只有兩個人,一個亭長,一個亭父。亭長是個矮個男子,約有四十多歲,亭父是個老者,白發蒼蒼,沒六十也得五十多了。
荀貞此次算是“微服私訪”,故而沒有取出印綬,只說是去真定訪友的。
這亭長見他們雖衣衫簡樸,然皆披甲帶劍,胯下良駒,領頭的荀貞氣度不凡,從行的荀攸、辛璦、典韋等亦各不類常人,知定是貴人,便就親自帶著他們來到后院舍中,安排住下。
自從繁陽亭長的職位上獲得升遷以來,荀貞很少在亭舍里住宿過了,盡管此亭非彼亭,但普天下的亭舍建筑格局都差不多,因此一入亭中,倒是頗有點故地重游的感覺,覺得處處皆很親切。馬匹、行禮諸物自有原中卿、左伯侯等照管、放置,他卸下衣甲,從室內出來,見這亭長仍候在院中,便招手示意他近前,笑問道:“請教足下貴姓高名?”
“小人姓文,賤名非。”
“我見你這亭舍頗大,緣何亭中只有你們二人?求盜呢?沒有別的亭卒么?”
“君有所不知,本亭名叫葛亭,是周近最大的一個亭,下轄九里,民口千余,故亭舍占地略廣,本來亭中除了小人與亭父,另有求盜一人,亭卒六人,只是如今卻只剩下小人與亭父了。”
“噢?求盜和亭卒呢?”
“年初黃巾賊亂,本亭的求盜李某信奉黃巾,帶了三個亭卒投賊去了,先跟著本地一個黃巾渠帥打下了平棘,接著聽說又去了巨鹿,投到了張角麾下,月前皇甫將軍擊克廣宗,傳聞斬獲百萬,這李某和那三個亭卒至今不見他們歸來,想來都是已經喪命陣中了。”
荀貞心道:“卻原來是投黃巾去了。”
他聽見腳步聲響,扭臉見是荀攸、辛璦、典韋走近。荀攸聽到了他與這個叫文非的亭長的交談,笑道:“哪里有斬獲百萬?若是斬獲百萬,恐怕冀州都要為之一空了。”
典韋沒有卸甲,提著雙鐵戟,立在了荀貞的身后,上下打量文非。文非身材矮小,仰臉看向膀大腰圓、魁偉雄壯的典韋,只覺此人身上殺氣凜冽,不敢與他對視,下意識地退后了一步。
典韋從荀貞征戰,每戰常為先鋒,殺人何止百數,殺的人多了,殺氣自就盛了。
文非訕笑著說道:“是,是,鄉野愚夫無知,傳言不免夸大。”有心想試探一下荀貞等的底細,話到嘴邊,卻終未能出口。典韋身上有殺氣,荀貞身上也有殺氣,他和這個文非說話的時候雖然和顏悅色,可文非卻覺得他就像是一柄鞘中的利劍,好像隨時會出鞘傷人似的。
“你說亭中原有六個亭卒,三個跟著求盜投了黃巾,還有三個呢?”
“唉,黃巾這一作亂,地方上就不安寧,不但有黃巾,還起了許多盜賊,鬧得鄉野不安。小人這亭中先后受過三次盜賊的圍攻,那三個亭卒兩個死在了賊中,一個逃跑不干了。”
“原來如此。……,你說你這亭中原有民口千余,我等來時,在路上見田野無人,道上少人跡,里中不聞雞犬之聲,卻不像是有千余民口的樣子啊。”
“現在確實沒有千余民口了,縣里前天才下檄文,令鄉中算民,小人算了一下本亭現存的民口,男女老弱加在一處不到五百口。”
“算民”,即普查人口。漢制,八月算民。每年八月都要普查一下人口。荀貞當年在繁陽亭和西鄉時都做過這項工作。現下冀州初定,又適逢八月,更是要普查人口了。
“不到五百?余下的呢?都亡在亂中了?”
盡管有心理準備,荀貞還是大吃一驚。千余民口只存不到五百,兩不存一。“十室五空”只是個形容詞,如果現實真的是這樣,只怕誰也接受不來。
“倒也不是,有的離鄉背井投奔別地的親眷了,有的被縣君召去縣里,當了郡兵,有的則是活不下去,賣身給了郡中縣里的大戶。”兵災一起,最苦的是貧苦百姓,本就食不果腹,再被黃巾、盜賊,乃至官兵一再掠奪,除了餓死、從賊或從兵,就只有賣身求活一途了。
別說尋常的百姓,便是這個叫文非的亭長和那個亭父,名義上算是朝廷的吏員,由縣中給發食祿,可眼下卻也是俱皆衣衫襤褸,黃瘦羸弱,面帶饑色。聽文非說話,有時都聽不大清楚,明顯是餓得了,中氣不足。荀貞搖了搖頭,負手仰望暮空,心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張角起事的初衷是想建立一個太平世界,結果卻事與愿違,半年兵災,百姓越發難活了。”
頂著典韋的目光,文非畏縮地待在荀貞身前,盡管害怕,卻始終不提告辭。荀貞心知他的目的,暗嘆了口氣,叫來宣康,吩咐說道:“取些錢給文君,當是我等今夜住宿之資。”
宣康轉身待去取錢,卻聽到文非說道:“貴人臨鄙亭,小人豈敢收錢?”眼神游移,往荀貞等的坐騎邊兒上看。
荀貞笑道:“文君有什么話想說?請盡管講來。”
“錢,小人是萬萬不敢收的,貴人若真憐憫小人等,只求賜些米糧。”
“米糧?這秋收不是剛過么?怎么……?”
八月底,秋收剛過,按理不是缺糧的時候,荀貞起初見文非與那亭父面有饑色,只以為是縣中發給的糧少,現下聞文非此言,寧要米糧不要錢,卻似竟是已揭不開鍋了!
文非愁眉苦臉地說道:“秋收是剛過,可壓根就沒有收多少糧食上來。黃巾是從二月起開始生亂的,一亂就亂到了現在,耽誤了春種,縣鄉又連遭黃巾、盜賊之襲,縣中、民家往年存留下來的那點糧食也幾乎全被搶掠走了,好容易皇甫將軍斬殺了張角,黃巾、盜賊紛紛聞風逃遁,我縣才得以組織人手收割秋糧,可卻也收獲寥寥,不怕貴人笑話,小人已餓了兩天了。”
百姓無糧糊口,縣中缺糧發俸。
從軍以來,荀貞為避免擾亂百姓,除了必須的以外很少進城,也很少去鄉里,他料到了民間會缺糧,卻沒料到已經糟糕到這樣的程度。他默然了片刻,說道:“叔業,去取些米糧。”
宣康應諾,去到馬邊兒,從剛從馬上取下來的隨行所帶之干糧袋里取了些米糧出來,用個小袋子盛著,遞給了文非。文非千恩萬謝,只差跪拜磕頭了,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袋米糧,就好像捧著什么價值連城的珠寶,歡天喜地地告辭回去前院了。
葛亭在洨水北岸,渡過洨水向西南去,二三十里外便是常山國的國都元氏縣,挨著國都的地方已經困苦至此,別的地方可想而知。荀貞心道:“每逢大亂災年,史書常記‘易子相食’,只希望這種人間慘劇不要出現得太早。”這天下之亂亂得還在后邊,黃巾之亂只是個起頭,人吃人的慘劇早晚會出現,荀貞對此亦無能為力,只能希望這種慘劇能出現得晚一點。
當晚,荀貞等在葛亭住宿了一夜,次日一早接著趕往真定。
又行了數十里,傍晚時分到了真定城外。
冀州初定,大股的黃巾雖然沒有了,或被殲滅,或者西逃,然而小股的盜賊、游寇卻還有不少,時常劫道傷人,或者出沒在城池的四周,伺機入城搶掠。荀貞等披甲帶劍地趕路便是因此,亦因此之故,真定的城門關閉得很早。太陽尚未下山,城門就早早的關閉了。
荀貞不愿顯露身份,既見城門關閉,便干脆又找了一處鄰近的亭舍住宿了一夜。
大約是鄰近縣城之故,這處亭舍里的亭長、求盜、亭父、亭卒卻是齊全,亭長諸人亦不像葛亭亭長文非那樣面有饑色,沒有問荀貞求要米糧。荀貞急著去見趙云,次日天才蒙蒙亮便即起了床,就著亭中的井水洗漱過,連飯都沒吃,就帶著荀攸、辛璦等人出了亭舍。
剛一出亭舍的門,荀貞就嚇了一跳。
亭舍門外兩邊的墻下不知何時聚集了數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八月天氣早晚涼,大清早的,晨風一吹,荀貞穿著衣、披著甲都覺得冰涼,蹲在墻外的這些人卻大多衣衫破爛,許多赤腳,有的只穿個破破爛爛的犢鼻短褲,抱著膀子在風中瑟瑟。
宣康年紀輕,尚未嘗過男女滋味,正是知好色,慕少艾的時候,盡管受儒家教誨,知道非禮勿視,終究敵不過本性,一雙眼不由自主地往人群里的那幾個女子身上瞧去。這幾個女子蓬頭垢面,若論相貌沒甚可觀之處,可是衣服穿得很少,衣不蔽體,連大腿和胸部都遮掩不住。
見荀貞等人出來,這群人眼前一亮,頓起騷亂,蜂擁而上。
典韋唬了一跳,忙抽鐵戟在手,喝道:“做甚么!”原中卿、左伯侯等親衛亦各抽刀挺矛在手,急將荀貞、荀攸、宣康護在中間。辛璦卻立著未動,立在臺階上蹙眉看這群人圍上來,扭頭沖亭中喊道:“亭長何在?”亭長還沒睡起,被亭父叫醒,披衣揉眼出來,看到眼前一幕,登時變了顏色,隨手從門后拿起一支木棍,劈頭蓋臉地就打將下去,惡狠狠地把這群人打散。
這群人雖多,無一人敢還手,在棍棒下抱頭逃開。亭長還待追攆,荀貞皺眉說道:“住手!”
亭長丟下木棍,討好地對荀貞說道:“這幫野民農夫沒有眼色,竟敢驚擾貴人座駕,實在膽大包天,尚祈君莫見怪。”見荀貞等一行收拾齊整,是準備出發的樣子,又說道,“天尚未大亮,君就要進城么?要不再等一會兒,待小人叫亭父為君等做些飯食,吃過后再走不遲。”
荀貞、荀攸、辛璦、典韋諸人無一不是人杰,葛亭的亭長文非能看出他們是“貴人”,這個亭長也能看出,兼且昨晚荀貞給了他不少食宿錢,因此對荀貞十分恭敬討好。
辛璦見這亭長暴虐對民、諂媚荀貞,嗤笑了聲,懶得理會他,取下馬邊的干糧袋子,叫原中卿去給被驅散的那群人送過去。亭長看見了,連忙勸阻,說道:“這幫人都是無用的!”
辛璦不理他,荀貞問道:“無用的?”
“是啊,這幫野民要么是老弱,要么無姿色,都是沒人要的。”
“沒人要的?”
“是啊。”
“你是說這些人都是賣身的?”
“君不知么?”
亭長甚是詫異,當下給荀貞細細說來。卻原來因此亭鄰近縣城,近些日來時有縣中豪強大戶家里的奴仆來此購買奴客,一來二去,此地便隱然成了一處“人市”,四里八鄉凡是活不下去、想賣身為奴的人便都聚集在此,等候縣中豪強大戶的挑選。就像亭長說的,適才那幫人要么老弱,要么沒有姿色,在賣身為奴的人中是“最無用”的一批,也正因最無用,所以他們也是每天最早來的一批人,方才卻是把荀貞等當成了縣里來買奴的人,故此一擁而上。
辛璦討厭這個亭長暴虐待下、諂媚待上的嘴臉,荀貞也很厭惡,強壓著憎惡聽這亭長說完,他點了點頭,吩咐左伯侯:“再多取些米糧送給他們。”
亭長驚詫不已,不解荀貞之意,自以為好心地勸說道:“這批人無用得很,貴人就算想買,也用不了這么多米糧,一半兒就足夠了。”
荀貞瞥了他眼,心道:“只可惜此人不是趙國境內的亭長。”此人要是趙國的亭長,荀貞大可以傳文趙相,請將之驅逐。不過這里是常山國,荀貞卻是管不到的。他沖典韋點了點頭,典韋知他心意,收起鐵戟,左手揪住亭長的衣襟,把他提起,右手握住拳頭,往他臉上猛擊。
這亭長還沒反應過來就連著挨了兩三拳。典韋的力氣何等之大?饒是只用了兩分力,已把這亭長打得就好像臉上開了個顏料鋪。這亭長連聲叫痛,拼命掙扎,卻是掙扎不開。
典韋又打了幾拳,這才松開手,把他丟到地上。
這亭長發髻凌亂,兩眼烏青,鼻血長流,牙被打掉了好幾個,懵頭懵腦的不明白典韋為何會突然打他,蜷縮在地上捂著嘴驚恐萬分地看著荀貞等人,嗚嗚啦啦地也不知在說些什么。
荀貞翻身上馬,催馬至他跟前,抽出佩劍,點著他的鼻子,淡然地說道:“若再叫我見到或聽到你毆打百姓,小心你的性命。”荀貞這話說得語氣平淡,毫無威脅之意,然聽入這亭長的耳中,卻使他如浸冰中,只覺透骨冰寒,他終於知道了挨揍的原因,忙不迭地連連點頭。
上一個亭中,亭長沒飯吃,餓了兩天。這個亭外,大清早就有人在此聚集,插標賣身。
荀貞胸中郁積,再又看了眼那些衣衫破爛的百姓。得了荀貞的送糧,又見典韋暴打亭長,這些百姓呆滯的目光變得稍微靈活了點,跪拜在不遠處,給荀貞叩首。
“走吧。”荀貞打馬一鞭,當先離去。荀攸、辛璦等相繼上馬,催騎跟上。
晨風清寒,沿途兩邊原野、林木,溪流潺潺,依舊風景秀麗,然而荀貞此時的心境卻早已不復如初入常山境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