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多山,境內山巒起伏,林澤多布,小的山巒數十,大的山巒有二,一名西山,一名黑山。
西山,顧名思義,大體在趙國的中西部,始自襄國縣西五六十里處,東西走向,向西綿延數百里直接巍巍太行。
黑山,因其石色蒼黑,故得名,南北走向,始自邯鄲西北約八九十里,蜿蜒綿亙南下,過邯鄲,貫穿趙國南邊的魏郡,深入到司隸校尉部的河內郡,長數百里,其山幽深險絕,巉巖峻璧,山中曲澗回溪,盤紆繚繞,向來是盜賊叢起之地,亡命逋逃之淵。
西山且不說,只說這黑山,這黑山便是日后張飛燕等太行山兩側義軍得名之所由來。
荀貞起初不知黑山就在趙國境內,上月底從常山來上任,路經黑山,見此山險峻雄大,峭壁高聳,層巒疊嶂,罔隴綿延,乃詢問當地鄉民,方知此山即是黑山。聞知后,他當時大為吃驚,他記得是張飛燕是趙云的同郡人,本以為黑山應是在常山國境內,卻沒料到竟是在趙國。
黑山既在趙國境內,那么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趙國境內必會迎來張飛燕等各部義軍。黑山軍盛時號稱百萬之眾,就算在趙國的只是一部分,哪怕只有幾萬人,以荀貞現有的兵力也必然不足以應對。也正是因此之故,他上任后就馬上開始著手了解郡兵的情況,并令李博抓緊時間核查郡中諸縣各地的武裝力量,又令戲志才即刻遣人去偵察山中現在的“賊情”。
他非常有“時不我待”之感。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重陽這天的傍晚,荀貞在邯鄲街頭遇刺。當天晚上,一騎從邯鄲近郊的鄉中馳出,披星戴月地向西北去,經靈山,過紫山,連續奔行了六十余里,到次日上午,到了黑山某處山谷外。谷外有放哨警戒的武士。這人從馬上跳下,抓住迎出來的一個武士,急聲問道:“將軍在哪里?”這武士答道:“在谷中洞里。”這人棄馬不顧,匆匆地沖入谷中。
這處山谷占地頗大,三面環山,唯西北方有一出口。谷中矮樹高木,遮天蔽日,山石崎嶇,溪流潺潺。往日間,這里常有鹿兔狐狼出沒,而如今在山壁樹下,石上溪邊,卻搭起了許多簡陋的棚屋,棚屋外立、坐、行、臥著甚多的青壯年男子。這些男子衣服各異,有的穿著襤褸的粗衣,有的披著黑色的輕甲,有的索性光著膀子,也有的卻是穿著婦人的衣服,但卻有兩個共同點,一個是都帶著兵器,盡管五花八門,另一個是都披散頭發,額頭上抹著黃巾。
這些人正是一股在巨鹿、下曲陽戰敗的黃巾潰卒。
見有人沖入谷中,谷中的這些男子紛紛舉目觀瞧,大多認得此人,有人高聲問話,有的給他打招呼,這人卻一概不理,沿著從山谷深處流出來的一條溪水徑往谷內奔。山谷深約兩三里,盡頭有個山洞,洞口原本藤蔓纏繞,現在都被清理干凈了。十幾個披甲持矛的壯漢守在外邊。
這人說道:“我有緊急軍報要報給將軍。”
壯漢分出一人進去通報,很快出來,說道:“將軍喚你進去。”
因為帶來的軍報太重要了,這人盡管一夜未眠,驅馬奔行了六十余里,但精神卻仍很好,快步走入洞中。
洞深五六丈,寬二三丈,陰暗潮濕,兩壁插了不少火把。地上灑了厚土,土上鋪了七八領草席。正中的席前擺了個案幾。席與案幾盡皆粗陋,案幾只削去了樹皮,連漆都沒有涂,一看即知是就地取材、臨時趕制的。此時,這幾面席上皆有人坐。正中席上箕坐著一個壯年男子。
這男子年約三旬,眉短嘴闊,紫紅臉,胡須黑茂。如果典韋、劉鄧在,他倆會發現這人有些面熟,似與丈八左豹長得有點像。這人正是丈八左豹之弟,因其須濃,黃巾軍中呼為“左須”。
左須急切地問道:“怎么樣?”
“荀賊死了!”
“死了?”
“死了!”
“你確定么?”
“邯鄲縣里縣外傳遍了。”
“好,好,好!……,辛、典二賊呢?”
“他倆沒死。典賊武裝,辛賊狡詐……。”
當下,這人把聽來的內容一一道出,卻原來邯鄲縣外傳言,說荀貞街頭遇刺,在許仲、典韋、陳到等的護衛反擊下,本來刺客或伏誅或被拿……,說到這里,左須打斷他,問道:“既然我派去的死士要么死了,要么被拿,那荀賊卻又是怎么死的?”
“見將軍派去的死士或死或傷后,荀賊於是親自過去拷問,卻被一受傷的死士掙脫了束縛。這死士從近處地上搶劍疾刺,荀賊猝不及防,胸腹中創,被送回中尉府后不久就死了。”
左須大喜縱笑,拍案說道:“這是大賢良師神靈在上,幫助我等滅了此賊啊!要不然,荀賊怎會鬼使神差地親至前拷問?那負傷的死士又怎會剛好能掙脫束縛?又怎會剛好在地上近處有柄利劍?”復又咬牙切齒,說道,“只可惜辛璦、典韋二賊未死!”
主席左有三席,右有四席。
左邊首席坐的是個長臉的中年男子。洞中諸人悉皆披甲帶劍,唯此男子身著布衣,髻上戴冠,卻是左須軍中的軍師。這男子說道:“辛、典二賊雖然僥幸未死,但荀賊已經斃命。將軍,我部可盡起精銳,擊邯鄲去也!等打下了邯鄲,辛、典二賊還不是任將軍處置?”
“辛賊逼殺了大賢良師,典賊殺了我兄,我與此兩賊不共戴天!等打下邯鄲,我要烹了他倆!”
“大賢良師乃天帝使者,身雖故去,然正如將軍所言,卻神靈不昧。將軍兄雖不幸亡於賊手,可有大賢良師在,必亦不會歸入鬼門,而定然已飛神天庭。將軍不必悲戚。”
左須振奮精神,說道:“先生說得對!”問報訊的這個人,“你說我派去的死士或死或被擒,阿含呢?”
阿含即那個綠裙的酒娘,乃是左須的小妻。此女雖是女身,然素有智勇,在左須部中頗是有名,是此次刺殺荀貞的行動指揮。報訊之人答道:“聽說被荀賊的親兵生擒了。”
左須甚愛阿含,聽她未死,大喜,說道:“今晚就出兵,打下邯鄲,救阿含出來!”
刺殺荀貞、攻打邯鄲,這是那布衣軍師給左須出的計策。
這布衣軍師是丈八左豹和左須的鄉里人,出身寒家,從小就有大志,奈何既無家聲,又無貴人扶持,空有才志,仕途不通,張角起兵后,他遂投靠丈八左豹,丈八左豹死后他又輔佐左須。此人機智有謀,在他的佐助下,左須部是僅有的幾支從廣宗逃出去的張角部曲之一。從廣宗逃到下曲陽,下曲陽城外有漢兵圍守,入城不得,他們於是隱藏在遠處觀戰。
下曲陽城破,他們見勢不妙,及早遠遁,先向西逃入常山,因為冀州的州治高邑在常山,所以在聽說皇甫嵩嵩被拜為了冀州牧后,這軍師深知皇甫嵩用兵如神,便又建議左須“當暫避其鋒”。左須因帶部離開常山,南下至趙國,安身到了此處黑山的山谷中。
廣宗、下曲陽先后戰敗,冀州黃巾的余部成股成股地向西逃竄,有的和左須一樣藏身到了黑山沿脈,有的則向西藏身到了太行山山谷之中。這軍師遣人四去打探,得到確切的情報,只趙國境內現在就已有四五股黃巾余部逃來,比較大的有兩股,一股是他們,眾千余,另一股是后來逃到趙國的黃髯部,眾近千。黃髯也是外號,卻與左須相類,此人亦是胡須茂密,故得名為髯。左須是張角的部曲,黃髯是張寶的部曲。張角兄弟麾下部曲二十余萬,左須不認識黃髯,黃髯也不認識左須。如果認識,兩邊可以聯合,不認識就不好辦了。這軍師深知“合則力大,分則力弱”的道理,因便苦思謀劃,想把黃髯等部盡數并入到本軍之中。
最終,在知道荀貞被漢室任為了趙國中尉后,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刺殺荀貞。
張角和左須的兄長丈八左豹都是死在了荀貞部眾的手中,荀貞現在又是趙國中尉。那么刺殺荀貞就有三個好處,首先,為張角報仇,其次,為丈八左豹報仇,再次,殺了他后可趁機抄掠邯鄲。為丈八左豹報仇是兄弟之情,為張角報仇是忠臣之義,抄掠邯鄲可以充實軍輜。
他當時對左須說道:“刺殺荀貞,既可以顯示將軍的兄弟之情,又可以顯示將軍的忠臣之義,還可以充實我軍的谷糧。顯兄弟之情,可得美譽;顯忠臣之義,可得威望;充實了谷糧,可使我軍富。當是時也,將軍既美譽遠播,又威望如日中天,兼之軍富糧多,傳檄黑、西諸山,山中之黃巾必定聞檄而來,無不樂為將軍效命!廣宗、下曲陽雖敗,各部黃巾尚有十余萬,得此十余萬眾,以深山為依托,以冀西郡國為糧庫,利則進戰,負則歸山,皇甫嵩何足懼也!”
左須最大的優點就是從諫如流,當即采用了這軍師的意見,從部中選了一二十個死士,用小妻阿含為其首,遣去邯鄲。
其小妻阿含確實有智,到了邯鄲,先伏在縣外悄悄觀察了幾天城防的情況。守城門的郡兵是輪班上崗的,不同班次的郡兵有檢查得嚴格的,有檢查得松懈的。了然之后,她或借自家美色,或使死士裝成本地的鄉民,專在檢查得松懈之郡兵輪值時入城,用了兩天時間,她和一二十個死士分批混入城中。入了城中,她遍行縣內,察看各處地形、位置,精挑細選,選定了那個酒肆外的街上做為刺殺之地。這個地方臨縣中東西、南北兩條大街的交匯口,平時行人多、車馬多,人多好動手,而且中尉府在城西,荀貞只要往東邊去,這里便就是他的必經之地。她又把刺殺的時間選在了重陽,因為這一天風俗登高,荀貞很有可能會出游。果如她之所料,荀貞果然出游了,而且恰好經過酒肆。刺殺的行動起初很順利,唯一可惜的是她未上過戰場,沒有見過典韋、許仲、陳到等的勇武,卻被典韋等一力破十會,敗在了武力上。
卻說左須心急,想盡快打下邯鄲,救出阿含。
這時,右邊席上一個黃巾小帥說道:“將軍,我軍兵少,只千余人。邯鄲大城,先時黃巾別部屢攻不破。我等要不要通知一下黃髯和王當,叫他們齊來助戰?”
王當,是趙國境內山中的另一股勢力,不過卻不是黃巾,而是寇賊。
此人是趙國本郡人,數年前殺人犯法,畏懼刑誅,遂與同伴逃入黑山。黑山險峻深幽,從前秦時起就是犯法亡命之徒的逃亡藏匿地,并且有一些不愿受州郡管制、逃避賦役的強民也多遁身山中,成群結伙,打獵為生,人一多,又悉為強梁不法之輩,難免就會聚集成寇。這王黨有勇力,輕俠好客,在趙國很有些名氣,便被一股寇賊推為了首領。隨后,山中其它的盜賊或來投奔他,或被他吞并,漸漸的成為山中最大的一股盜寇,擁眾千余。黃巾亂起,他亦趁機出掠郡縣,裹挾丁壯,壯大聲勢,如今其眾已達三千余,遠超過左須、黃髯兩部之眾。
左須聽了這個小帥的建議,心道,“邯鄲大城,我部人少,打它的確不易,可是如果叫了黃髯、王當來,這為大賢良師報仇的美名恐怕卻不能由我一人獨占的。”左右為難,遲疑不定,問那個謀士:“先生以為呢?”
這謀士對那小帥的建議不以為然,說道:“邯鄲雖是大城,然前趙中尉屢戰屢敗,至戰敗身亡,郡兵或死或逃,現在也沒剩下多少了。此常敗窘促之軍,不足為慮。要非盧植、董卓、皇甫嵩前后統大兵壓境巨鹿,這邯鄲早就被我黃巾別部奪下了。
“荀賊繼任趙中尉,剛剛上任,還沒來得及整治城防,也沒聽說他傳檄征兵,也就是說,現下邯鄲能戰的只有他帶來的那二千余步騎。此二千余步騎從荀賊轉戰數州,常經血戰,固是精卒,然多為豫州人,荀賊不死,或可供其驅使,今荀賊死,其軍心必散,兵卒定然思歸家鄉。彼人眾而心散,我兵少而心一,以一擊散,何愁不勝?
“將軍,正因為邯鄲是大城,所以縣內存儲之糧谷財貨肯定很多。與其分與黃髯、王當,何不獨占之?廣宗、下曲陽雖敗,尚有十萬眾散入山中,冬將至,山中寒,各部缺衣食。我部若能獨擊邯鄲,破之,則將軍既揚了情、義之威名,又得了糧谷兵械財貨,就可以趁機招攬諸部,諸部就算不為將軍威名,只為衣食,也會趨之如騖,得此十萬眾,何愁不能成大事?
“將軍若嫌兵少,可以沿路多打旗幟,行軍時以樹枝綁馬尾,縱馬揚塵。待至縣外,裹挾鄉民,號稱萬人,擊之。荀賊死,其部無主,縣中震駭,我大軍至,城定驚亂,取之易矣。”
左須乃從此謀士之言,率本部千余出山。
1,黑山。
古籍中所記之黑山:“(邢州沙河縣)黑山,在縣西四十里”。“(邢州青山縣)黑山,一名青山,在縣西二十里,幽深險絕,為逋逃之淵,以周太祖諱黑,改黑山為青山”。“墨子嘗居汲郡黑山”。“犢子鄴人在黑山,常牽一黃犢來鄴城沽酒”,“清水出河內修武縣之北黑山”。“(浚縣黑山)西北八十里,周五十里,數峰環峙,形如展箕,石色蒼黑,巉巖峻璧,曲澗回溪,盤紆繚繞。漢獻帝初平初,黑山賊張燕等聚眾於此,掠河北諸郡縣。……,或謂之墨山。其西又有陳家山,連亙而南,下臨淇水。石壁屹立,高二十仞。又鹿腸山,在縣西北,與黑山相接。后漢初平四年,袁紹引兵入朝歌鹿腸山,討於毒等賊。是也”。“(衛州衛縣)黑山,在縣北五十五里,漢末眭固、白繞等起黑山,聚眾十余萬,號黑山賊”。
邢州即漢之襄國縣。沙河、青山即漢之襄國縣地。沙河在邯鄲和襄國縣間,距邯鄲約九十里。鄴即漢魏郡之郡治鄴縣,在邯鄲南邊。浚縣即漢魏郡最南之黎陽縣。衛州衛縣相當於今之湯陰、汲縣、浚縣一帶,湯陰在漢時叫蕩陰,屬河內郡。
邯鄲在今之河北,浚縣、湯陰在今之河南北部,這些地區均有黑山。由此,黑山大約是條傍太行山東麓,從河北南部蜿蜒南下及於今河南北部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