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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了卻山中寇賊事(三)

  老子云:大兵過后,必有災年。

  為什么呢?

  一則,打仗會破壞農田,二則,打仗會死人。

  破壞了農田,就會缺糧,死人一多,就會傳染疫病。

  如今果如老子所云,缺糧、疫病這兩樣接踵而來了。

  相比缺糧,疫病更加可怕。

  “餓”不是病,不會傳染,當缺糧之時,固然有餓死的人,可只要官寺賑濟及時,就像趙郡這樣,賑施的粥雖然稀、雖然少,兩天或三天才放一次粥,可有這一口吃的,至少大部分的百姓能吊住一點命,不致成為道邊倒殍,但傷寒等疫病卻是病,并且有極強的傳染性。

  依以往疫病的經驗,這個傷寒只要得上,貧民、流民基本就是有死無活。

  貧民、流民平時就吃不飽、穿不暖,對疾病的抵抗力極低,免疫力很差,又沒有錢求醫,郡縣官寺拿出來分發的那點藥湯便且不說夠不夠分,就算分到他們頭上也只是可憐兮兮的一點,可能今天有了、明天就沒了,完全是杯水車薪,聊盡人事罷了,根本沒有什么大的用處。

  對貧民、流民是這樣,對達官貴人、豪強士族,傷寒等疫病也是催命鬼。

  甚至,傷寒等疫病給達官貴人、豪強士族造成的恐懼比給流民、貧民造成的還要大。

  達官貴人、豪強士族有糧,貧民、流民缺糧無食的時候,他們衣食無憂,最多有好心腸的出些糧食,辦個粥棚,行點善事,如此而已,他們不用擔心會被餓死、凍死,可疫病一來,它可不管你是“尊”是“卑”,一視同仁,只要你傳染上就有喪命的危險。

  誠然,達官貴人、豪強士族有錢,可以請醫延治,可按時下之醫療條件,能否治好卻也是五五之說。

  貧民、流民每日挨凍受餓,官寺兩三日賑放一次的那點稀湯寡水,吃下肚去,轉眼就沒,連夠走兩步路的力氣都沒有,天天內受饑火,外受寒冷的折磨,說是活著,實則生不如死,荀貞去過流民聚住的棚區,入眼蓬頭垢面,到處骯臟不堪,簡直是人間地獄,這種日子過久了,很多的人也就麻木了,對生死可能也就看淡了,不在乎了,染上疫病,死就死了,反正不病死早晚也會餓死、也會凍死,都是一個死。

  達官貴人、士紳豪強不然,他們日子過得好好的,有壞良心的還能借此饑荒、趁機低價買奴婢、買田地,發一筆橫財,可是突然傷寒來了,他們的驚慌駭怕可想而知。

  上一次天下大疫是在熹平二年,距今不過才十一二年,換而言之,趙郡絕大部分的人都是熹平二年那次大疫的經歷者,當時的慘狀他們每個人都看到了,幾乎每個里、每個家族里邊都有病死的人,而且病死的不在少數,乃至有的里、有的家族都死絕了。

  “十二年前疫病,奪走了小民長子、幼子之命,去年賊亂,奪走了小民次子、長孫之命,年底饑荒,奪走了小民幼孫之命,今一開春小民僅剩的次孫又染上了疫病!天,天!小民做了什么孽,你要這樣懲罰小民?”

  從相府出來,荀貞驅車前去縣外的兵營,路上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跪在里門口,仰著頭、伸著雙臂在向天悲呼。

  戲志才也看到了,皺了下眉頭,敲了敲車廂,示意車夫放慢車速,招手把一個護從在車外的府吏叫過來,說道:“那老者在胡言亂語些甚么?什么‘小民做了什么孽’,什么‘懲罰小民’?胡鬧!去,把他帶去邯鄲縣寺,交給邯鄲左尉周倉,叫周倉好好管教管教他。”

  中尉府日常的公文案牘都是戲志才一手包辦,於今他在趙郡的名氣不大,可在中尉府里卻很有威望,僅次荀貞,得了他的吩咐,那府吏不敢怠慢,忙應諾領命,轉身要去,荀貞叫住了他,說道:“告訴周左尉,就說是我說的,請他馬上組織吏卒巡行縣內、縣外,不許百姓有去淫祠禱祝之舉,不許百姓私聚,三人以上無故不許聚飲。”

  那白發老者先后有五個子孫死在戰亂、饑荒以及十余年前的疫病中,僅存的一個孫子又染上了傷寒,悲傷難抑,乃在里門口跪呼問天。要說起來,這只是一個老人的悲痛之言,似沒有必要大功干戈,而戲志才、荀貞兩人均非苛刻之吏,卻接連下令,一個命將此老者送去縣寺,一個更命周倉要嚴密監管治下百姓,不是因為別的緣故,是因為這老者高呼了兩次“天”,觸動了他們的敏感神經,讓他倆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黃巾道。

  去年黃巾大起,八州動蕩,百萬黃巾眾席卷天下,攻伐征戰,他們的口號連三歲的童子都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何謂“蒼天已死”?不就是恨這個漢家的“蒼天”不公,所以要改天換日,另立黃天,殺死蒼天?荀貞、戲志才本就憂在饑荒、疫病的兩重打擊下,會有百姓聚集生亂,這個老者卻在這個關頭在路邊大呼,質問“蒼天”為何懲罰他,正是火上添油。

  “而今縣外流民上萬,傷寒一起,要想控制住怕會很難。中尉,眼下最要緊的是要保證傷寒不能傳入兵營。”

  道邊的這個老者只是一件小事,該如何從軍事上來應對此次疫病可能會造成的后果才是頭等大事。正如戲志才所說,縣外流民太多,傷寒只要出現,就很難把疫情控制住,“大疫”將要出現的局面基本上是肯定的了,那么在軍事上,眼下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要保證兵營的健康。

  “去相府前,我已令公達、公宰、玄德組織醫者,去營中檢查,如有出現傷寒癥狀的立刻轉移,集中一處收治。想來此刻他們應該已經到了營中,已經開始檢查了。”

  “只這一條怕是不夠啊。”

  “不錯,待會兒到了營中,我會下令,命從今日起,緊閉營門,沒有我的軍令,不許任何人出入。”

  “無令不許出入固是應該,可是中尉,縣外那些流民怎么辦?”

  “卿的意思是?”

  “延醫送藥、放粥賑衣這是相府的事兒,咱們不用管,可是萬一流民中混有黃巾余黨,又或者存有不軌之徒?”

  說到黃巾余黨,荀貞又想起了那個高呼“天”的白發老者,撩起車簾,探頭向后望了眼,見老者已被那個接令的府吏帶走。他縮回頭,一手按在車窗欞上,一手輕撫髭須,沉吟說道:“我正為此事為難,若不派人看管流民,那么流民或會生亂,可如果派人看管,一旦疫情擴大,派出去的人很可能會感上傷寒,一人感染就有可能傳染十人,十人就可能傳染百人啊!”

  荀貞帳下的義從舊部都是跟隨他很久的百戰老卒,如果派他們去看管流民,萬一染上傷寒,損失太大。可如果不派他們,派新卒?那些新卒才只接受了月余的操練,荀貞又不放心。

  “以忠愚見,染上傷寒事小,萬一流民生亂事大。”

  這卻是旁觀者清了。

  那些義從舊部是荀貞立身的根本,是他的命/根子,死一個他都會覺得像是剜掉他的一塊兒肉的,在這種“關心則亂”的情況下,他難免猶豫不定。

  此時聽了戲志才的話,荀貞閉上眼,手握成拳,在車窗欞上重重地敲了好幾下,做出了決定,睜眼說道:“卿言甚是!”

  見他這般如割肉也似的痛苦表情,縱是心情沉重,戲志才也不由莞爾一笑,笑道:“中尉輕財重人,此齊威王之風也。”

  戰國時,魏惠王自夸有徑寸之寶珠,問齊威王有沒有這樣的寶物,齊威王說“寡人之所以為寶與王異”,說他不以珍玩財貨為寶,而以人才為寶。

  荀貞苦笑說道:“黃巾亂了大半年,海內殘破,別州的情況你我未曾眼見,冀州、趙郡這半年來的情況你我都是親眼見、親耳聞,又是饑荒,現又起了疫病,本就盜賊蜂起,而今愈發危重,……,志才,車里就你我二人,沒有外人,老實對你說吧,我覺得到目前為止,這天下還沒有真正地亂起來,亂的還在后頭!珍寶財貨不能吃、不能穿,便堆積如山,在亂世里又有何用?你我日后的立身之本還得是人啊!還得是兵營里的那幾千兵卒!”

  荀貞有后世的知識,所以知這天下還沒有真正地亂起來,戲志才沒有后世的知識,但他有遠見卓識,卻也和當日勸說皇甫嵩造反的閻忠一樣,也感覺到了漢家的根基已然不穩。

  他默然片刻,長嘆一聲,說道:“先是黃巾之亂,平息未及半年,去年底涼州又亂,并且諸州饑荒,今年一開春趙郡又疫病,……,卻還不知這疫病是只出現在了趙郡、冀州,還是在其余的州郡也出現了,天災、人禍、兵亂接連不斷,中尉,恐怕真如你所說,亂世還在后頭。”

  這種話題也就是私下里和親近人說說,不能到處亂說,荀貞向車外望了眼,轉開話題,說道:“快到縣門了,……,今兒個你我從出中尉府,到相府,再到出縣,差不多把縣里走了一遍,路見的行人屈指可數,縣中已經驚惶至此,縣外的流民不知又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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