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時候,鄴縣來了一個人。
這人卻是朝廷任命的梁期令。
因為黃巾、於毒之亂,魏郡好幾個縣的縣令長或陣亡亂中、或棄職而逃,缺少正牌縣令長,在任的都是荀貞任命的“守令長”,如武安長劉備等等,這種局面是不能長久的,這關系到朝廷對地方權力的掌握,所謂唯器與名,不可授人,這個“器”就指的就是是國家官職,事實上,朝廷早就任命人選為魏郡這幾個空缺的縣的令長了,只是因為兩個緣故,直到今日才有這么一個人來到。
這兩個緣故一個是程序慢,有的被任命為魏郡縣令長的人已經在仕,朝廷詔書送到其仕之地需要一定時間,再交接一下,又需要一定時間,再從任職的地方去到魏郡,又需要一定時間,這就來得晚了,再一個是因為現在天下亂起、道路不通,州郡各處都是盜賊,即使有被任命為魏郡縣令長的是在家閑居、未曾入仕、其家離魏郡不遠的,但路上也可能會碰到盜賊,身死亡故了,如趙郡中丘縣的縣令長,先后三人都沒有能來到上任的地方,要么病故道上,要么半路遇賊身死,直到現在那個縣的政事還是由縣丞蒲滬負責,因為這兩個緣故,所以直到現在,來魏郡上任的縣令長才到了一個。
不過雖然珊珊來遲、只到了一個,到底是朝廷派來的“命卿”,荀貞卻也是很重視的,令郡功曹王淙出迎,將之迎入鄴縣,入到府內,招待他了一頓酒席。
不過這個由朝廷任命的梁期令雖然到了,但現在代理梁期令的陳到卻不必馬上下任。
因為按照漢家故事,一個縣可以在有真令的同時亦可以有假令,所以說太守之權甚重,一郡之內,郡吏皆視太守為“君”就是這個緣故。
朝廷任命的縣令長固然是“真”令,可太守卻也可找個借口,比如說這個“真”令不熟政事,派個“假”令、也即是“守令”過去代真令執政,因而言之,現今的“守梁期令”陳到不必因“真”令之到而立刻就下職。
換而言之,也就是說,“真”令是剛剛上任,不論他此前有沒有任過地方的縣令長、熟悉不熟悉政務,因為他還沒有開始在梁期施政,所以荀貞就可以用“真令初來乍到,不熟悉地方政務,因暫由‘守令’配合工作”的由頭暫時不免去陳到“守梁期令”的職務。
總而言之,現在正值荀貞搜集鄴縣趙家諸項不法違紀之事的關鍵時刻,他是絕不會放棄對地方諸縣的控制的,因為鄴縣趙家的人不止在鄴縣犯法觸紀,并且在魏郡的諸縣都有這樣的行為,所以如果地方上的縣令長是荀貞這一邊的人,顯然會有利於查找鄴縣趙家之人的罪證。
迎接了這個朝廷任命的真梁期令到來,荀貞留他在鄴縣待了一天,次日便遣人送他去梁期上任,和這個真梁期令一起去梁期的還有荀貞寫給陳到的一封信,在信中,荀貞交代陳到,要他表面上配合這個真令,但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要放權給他。
荀貞對此是很放心的,雖然與朝廷派來的這個真令是初次接觸,但通過這么一天的接觸,荀貞發現這個人并不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那么在這種情況下,這個真令的能力不是很出眾,而陳到是由荀貞任命的,且陳到在梁期待了很長時間了,又且上邊有荀貞的照拂,并且荀貞的威望現如今在魏郡無人可比,那么這個真令就算是不樂意由陳到繼續掌控縣之大權、想把權力掌握到手里,可卻也必是無可奈何,——只是因為這個真令是由朝廷委派的,不到萬不得已,荀貞不想和他撕破臉,免得傳出去名聲不好,故此才交代陳到在表面上要配合這個真令。
不過說回來,荀貞并非是一個剛愎獨斷、攬權心重的人,他之所以這么吩咐陳到,說到底,只是為了誅趙而已。
荀貞目前來說,他要的不是權力,而是名望,名望只要有了,待到天下大亂之后,權力自然也會來到。
朝廷這邊派的真令來到一個卻是不必再多說了,只說步入四月,接連聞知了好幾件大事。
頭一件事是聞得曹操被朝中拜為東郡太守。
黃巾之亂時,曹操被任為騎都尉,沾了皇甫嵩的光,混了些軍功,不久后即平步青云,一躍被拜為沛國相,他雖是大宦官家族的子弟,可卻富有眼光,與那些貪淫驕奢的宦官子弟不同,頗有“慕道直行”、以邀天下美名之志,故此在沛國相的任他上大展手腳,不但破除淫祠,而且整治地方豪強,即便是宦官家族的子弟或姻親,他也不給面子,這么雷厲風行、大刀闊斧,肯定得罪了不少人,得罪的人中包括閹宦集團在內,因此之故,他被免去了沛國相之任。
這卻是同人不同命了。
以曹操過往的那些事跡,任洛陽北部尉時,他杖死過時任小黃門、深得今天子信用的蹇碩的叔父,又在沛國相的任上得罪了不少宦官家族,換個別的士族子弟,可能早就被宦官弄死或者治罪了,即使以荀貞來說,他盡管現今名聲漸大,可如果他干出曹操做的這些事,即便不被處死,至少也得被奪職下獄,然而曹操卻安然無恙,不僅沒被治罪,甚至連貶職都沒有,只是被免去沛國相之任,改任東郡太守,——漢乃郡國之制,郡與國等,國相與太守皆二千石。
為何會如此?說到底,還是曹操祖上的“余蔭”所致,曹操是大宦官家族的出身,故此盡管他干出了這么多“偏向士族”的事,可卻依然沒有被宦官們治罪。
曹操的祖父曹騰用事宮中三十多年,奉事過四個天子,乃是本朝宦官們的前輩,如趙忠、張讓等,他們在宮中還是小字輩的時候,曹騰就權重一時了,并且曹操的父親曹嵩現如今亦是深得今天子的信用,在這種情況下,宦官們肯定是要給曹家幾分面子的,畢竟一有香火情在、二有曹嵩的權勢在,故而,盡管曹操得罪了宦官集團,卻也僅僅只是被免去了沛國相之任,改任了東郡太守。
東郡和沛國一樣,都是富饒之郡,這個改調不是升職,可也不算貶職,宦官們的意思大概是:你在沛國搞得太過分了,給你換個地方吧。
說起來這固然是宦官集團體念香火之情,可曹操是何等人也?
他深知此次得罪了宦官集團,宦官們不治他的罪,可下一次呢?如果他改任東郡太守,他再得罪宦官集團的話怎么辦?沛國、東郡皆富饒之郡,郡中皆大有宦官的子弟、姻親、朋黨在,曹操既有“邀天下美名之志”,等於說是已經背叛了他出身的宦官家族這個階層,也就是說,他即使到了東郡,也不可能改變他一貫的執政作風,絕對是會再次得罪宦官集團的,宦官們因為體念香火之情已經給了他一次敬酒了,他如果再得罪一次宦官集團,豈不是就要吃罰酒了?
一次“犯錯”,趙忠、張讓等宮中的常侍們可以因為曹騰以及曹操之父曹嵩出面替他求情之故給他留個情面,可如果第二次還這樣,那情面也就不必留了。
曹嵩因為這件事不止為曹操出面、替他說情,而且還寫了封信給曹操,叫他在東郡太守的任上務必不要再像在沛國相的任上一樣了。
可是,做為曹操來說,他卻不肯改變他的志向。
曹操是個有遠見的人,閹宦之勢雖大,現在可以說是一手遮天,可閹宦集團早已經是激起了天下的共怒了,所謂盛極必衰,曹操既已與袁紹結黨,又怎可能會在這時改變他的初衷?
也就是說,他即便是調任到東郡當太守,他也是會“不改其志”的。
如果遵從他父親的命令,那么就會違背他的志氣,如果不遵從他父親的命令、不改己志,就可能會惹禍上身,那么這么個情況下,兩難之間,曹操選擇了不改己志,但為了不惹禍上身,他權衡之后,卻覺得也不能去東郡上任,因而最終索性決定稱疾歸還了鄉里。
這算是一種無奈的讓步和折中。
還是那句話,曹操有祖上的“余蔭”在,如果換是荀貞,他要是不肯去上任的話,那么歸家就歸家吧,宦官集團樂得去了個眼中釘,可曹操有“余蔭”在,盡管他選擇了“稱疾歸鄉里”,朝廷卻還是給他了“補償”,拜他為議郎。議郎雖是郎官之一,可卻是郎官中最尊貴的,能得此職的要么是天下名儒,要么是故二千石,但凡被拜為議郎的,如再出仕,起點就很高,稍微有點的,外放就是二千石。
這等待遇,如荀貞這樣的州郡名族子弟是萬萬得不到的,除了曹操這等大宦官家族的子弟,也就是袁紹這等顯赫朝中的公族子弟大概能得到。
不過曹操的這個待遇雖然不錯,可終究也是違逆了他的志愿,他這也算是散發弄扁舟,歸隱鄉里中,以待再起時機了。
荀貞和曹操之間這幾年中見面雖然沒有,可書信不斷,上次李鵠之事,荀貞就給曹操寫了封信,曹操頗是幫了點忙,因此曹操這次被免職、改任之事,荀貞很快就從曹操的信中得知了,荀貞也沒什么可說的,只能回封信給他,說借此機會養志也好,早晚會有復出的一日。
信寄給曹操之后,荀貞頗是感嘆。
如曹操者,現在雖然名聲還未曾大顯,特別因其出身宦官家族之故,被很多的士卒子弟所不齒,可他的志氣、眼光卻已經顯露出來了,換個立場不堅定的人,在被免去沛國相、改任東郡太守的時候可能就會改變立場了,本來就是出身大宦官家族,那么偏向大宦官家族也是很正常的,而且對自己的仕途、富貴很有利,何樂而不為呢?可曹操就不,他因為有眼光、有正確的判斷,堅持己志,哪怕是受到挫折亦不改變,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做出一番成就。
不久之后,荀貞又聞得一件事情,卻是袁紹遷任虎賁中郎將。
虎賁中郎將是什么職務?打個比方,好比后世的中央警備團團長,雖只是比二千石,可素來是多由貴戚充任,乃為顯貴之職。袁紹之前是侍御史,侍御史為千石之吏,其權雖重,畢竟只是一個屬吏,非是獨當一面的長吏,一下從侍御史升遷到虎賁中郎將,這是一個極大的飛躍。
看看荀貞自己的仕途,再看看曹操、袁紹的仕途,荀氏雖有清名,到底只是州郡望族,與曹、袁這等天下重之的大貴族還是比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