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轉過身,側對荀貞,下拜道:“南容之死,有趙忠之罪,而鄴縣趙氏不法,魏人又久患之,明公為郡二千石,雖力不及朝中,卻足可清郡內!當為郡人除惡,為天下士子振氣!”荀貞前陣子又是招攬魏光,又是連下密令,叫程嘉、荀攸等搜集鄴縣趙家的不法罪證,并命陳到、宣康、劉備等各縣的“守令長”、“守丞尉”配合程嘉、荀攸的行動。
這種種的蛛絲馬跡早就使得參與其中的諸人或多或少地隱約猜出了他的意思。
只是這種事情,針對的是當朝權宦,事關重大,他們便是猜出了荀貞的心意,卻也不能貿然地來詢問荀貞,更不能對外人言,故此,他們也只能把這份疑惑藏在了心中。
此時突然聞得荀攸把話題指向了趙忠和鄴縣趙家,如程嘉、欒固等人,他們因為長在荀貞左右,對荀貞的心意更加地清楚,所以倒是聞言不驚,而如審配、邯鄲榮、岑竦、劉備、宣康、陳到等等諸人聞言之下,卻俱心頭一震,有的乃至面色為之一變。
荀貞、荀攸在上頭把諸人的神情變幻悉數收入眼中。
兩人只當沒有看見。
荀攸既然把話挑明了,荀貞也覺得是時候了,索性立起身來,咬著指頭起誓:“必滅趙氏!”
底下眾人里,如宣康、岑竦等人,他們都是荀貞的心腹親信,對荀貞十分忠誠,荀貞說要干什么,他們就去干什么,絕無二話,當下雖然心中震動,卻毫不猶豫地俱皆伏地下拜,齊齊嚙指起誓:“必滅趙氏!”
又如程嘉、欒固等,他們早就知道荀貞要對付趙家,早就有了心里準備,更是毫不猶豫地下拜嚙指,起誓道:“必滅趙氏!”
大環境如此,便是余下的諸人里有對此感到震駭的,此時此刻卻也不能不隨著主流下拜起誓。
一時間,堂上諸人紛紛下拜,“必滅趙氏”之聲響之不絕。
事實上,荀攸在沒有絲毫預兆的情況下,突然當眾建議荀貞消滅鄴縣趙家,這是一箭雙雕的,首先,自然就是借此機會挑明此事,其次,這個建議中其實是暗藏殺機。
正因為是毫無預兆,所以眾人在驟然聞聽這個建議后,便是城府再深,也難免會露出一絲半點真實的想法,在表情上會有所變化,那么在場的諸人沒有一個笨蛋,每個人都深知這是關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在發現有人對此遲疑、震驚、駭怕的時候,不用荀貞、荀攸說,自就會有人會提出來,要求荀貞把那個遲疑、震駭的人殺掉,以免消息走漏,連累到大家的身上。
也大概是因為都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屋中時,倒是沒有一個人對此提出異議,俱皆下拜起誓,但是每一個人的表情變化,哪怕是最細微的變化,荀貞、荀攸卻也是都看在眼里了,不但他兩人看到眼里了,別的人也都看到眼里了,特別是程嘉,看得更是仔細。
眾人散了之后,程嘉獨自回來。
“君昌,你怎么又回來了?”
這會兒室中只有荀貞和荀攸,程嘉沒有繞彎子,直接說道:“剛才在室中,驟聞公達建言君侯誅滅趙氏時,正南、公宰有驚容,適才我等散去,出院時,玄德被門檻絆住,險些摔倒。君侯,此三人不可信用。”
荀貞不語。
程嘉又說道:“做大事不可有婦人之仁。”
荀貞仍然不語,荀攸問道:“君昌何意?”
程嘉說道:“嘉愚見,當刺之,以免語泄。”
審配、邯鄲榮、劉備三人和荀貞的關系與陳到、宣康等與荀貞的關系不同,與欒固、陳儀等與荀貞的關系也不同。
首先,他三人與荀貞雖然親密,但與陳到、宣康等人比起來卻還是遠不如之,陳到、宣康諸人等於是已經完全依附於荀貞了,而他三人卻在人身上還有一定的獨立性。
其次,欒固、陳儀等作為郡府吏員,雖然和審配三人一樣,對荀貞既有依附性,同時亦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但欒、陳諸人都是痛恨鄴縣趙家的,在政治立場上是與閹宦勢不兩立的,也正因為他們有這個特點,所以荀貞才一手提拔了他們。
故此,對荀貞“滅趙”的這個決心,陳到、宣康等是無條件地服從,欒固、陳儀等是從政治立場上完全贊成,而審配、邯鄲榮、劉備三人卻不同。
他三人一方面在人身上有一定的獨立性,另一方面俱為人杰,有長遠的眼光,能看到滅趙之后的后果,換言之,他三人都是有雄心抱負的人,是不太愿意把自家的前途終結在滅趙這件事上的,——“滅趙”這件事,是典型的付出多、收益少,付出的是前途、以至性命,收獲的只有名聲,在不知道歷史走向的情況下,是沒有什么人杰愿意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的,且如審配、邯鄲榮,還都是地方上有名的士族出身,家大業大,因而,在滅趙這件事上他們肯定有自己的考慮,故此在驟然確定荀貞有誅趙之意后,他三人難免會有恍惚失態。
不過對程嘉來說,審配、劉備倒也罷了,邯鄲榮卻是他的同郡、知交,他之所以能得到荀貞的重用,還是因為邯鄲榮的推薦,而在此時此刻,卻能毫不遲疑地建議荀貞“刺死”包括邯鄲榮在內的這三人,往好聽里說,真可謂是“大義滅親”了。
程嘉見荀貞仍然不說話,又自告奮勇地說道:“君侯寬仁,如覺不忍,嘉愿為君侯辦此事。”
程嘉這是主動要求“背黑鍋”了。
荀貞是邯鄲榮、審配、劉備的上司,和這三人的私交也挺好,如果由荀貞發出命令,刺死他三人,那么事情一旦暴露,傳出去,對荀貞的名聲必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可如果這件事是由程嘉來操辦,那就不一樣了,即使事情泄露,荀貞也大可推作不知,由程嘉出來頂罪。
程嘉“良苦用心”、“甘背黑鍋”,不管他對邯鄲榮如何,對荀貞可謂是“忠”了,只是荀貞卻沒有同意他的建議。
荀貞默然了片刻,搖頭說道:“正南剛烈忠正,審氏乃魏地名族,公宰剛健重義,當時奇男子,玄德吾弟也,與我雖非同胞、勝似同產,他三人縱有一時之失態,又豈會泄我話語?”
不許程嘉遣客刺殺他們。
程嘉熟悉荀貞的性格,知他雖然開襟下士、納諫如流,但一旦做出決定,這個決定輕易就不會更改,因此,當下聞得荀貞之話,也不再強求,退而求其次,說道:“滅趙一事,非但關系到君侯的前程,也關系到叔業、叔至諸人的身家性命,君侯既不允刺死正南三人,但至少應該允許我派人去監視他三人,這樣,倘若有變,亦可早做預備。”
這是個合理的要求,荀貞點了點頭,同意了程嘉的這個要求。
待到程嘉離開后,荀貞露出笑容。
荀攸問之,他不回答,心中想道:“劉備不足憂懼。”
從與劉備結識到現在,也有好幾年了,荀貞對劉備的態度,有一個心路上的轉變。
最開始,他忌憚劉備,想殺掉劉備。
后來,通過與劉備的深入接觸,他覺得劉備雖然值得重視,有過人之處,如堅韌不拔的性格,如寬厚信義、能夠得人等等,但同時他慢慢地地發現劉備也有很多的缺陷。
劉備的缺陷有不少,如不知兵,劉備此前沒有接觸過戰爭,沒有正兒八經地學過兵法,因此在軍事上,劉備并沒有出眾的才能,又如在內政上,劉備之前只是一個地方上的“輕俠頭領”,不好聽點說,一個小小的“黑社會頭目”罷了,沒有出仕過,沒有任過吏職,所以在內政上他也沒有很出眾的的內政才能,又如限於出身,劉備雖然得到了不少美名,在趙郡和他現為守令的武安縣都頗獲美名,可這份美名更多的只是限於民間,對真正的世家大族子弟而言之,現在的劉備還不入他們的眼中,他們雖然會夸贊劉備,但卻絕對不會投靠劉備。
因為發現了劉備的這些缺陷,對比己身,荀貞認為他對自己構不成威脅,至少現階段他對自己沒有太大的威脅,所以漸漸地也就熄了殺劉備之心。
再到現在,一個“滅趙”之事居然就能令將來的梟雄劉備恍惚失態,險些被門檻絆倒,這更是讓荀貞不復再有“憂懼”劉備之念了。
換句話說,在褪去了后世所知聞的“劉備光環”之后,荀貞現在看到的劉備是一個活生生的年輕時代的劉備,不再是后世書中看到的那個成熟后的梟雄劉備。
荀貞對劉備態度變化的這個過程可以用三個詞來概括:自居其下、忌而用之、隱高一頭。
這是荀貞自信漸強的一個表現。
他也有資本自信,他的這個變化也是正常的。
從早年的斗食亭長到而今的二千石太守,他經歷過了這么多的事情,眼界、心胸都不知比以前開闊了多少,他要是再沒這點自信,再沒這點變化才是不正常的。
至此,誅趙的諸項準備已經有了八分了。
接下來就是讓準備更充足,進一步搜集趙氏的罪證,現在所得之罪證雖然已足以滅掉鄴縣趙氏大半門了,但證據這種東西當然是越多越好,同時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那么,什么時候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荀貞現在也說不好。
他只希望這個“時機”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最好是在“董卓入京”之前。
如果太早,那么他可能就得要在江湖上逃亡好幾年,如果太晚,可能就收不到“天下震動”的奇效,而如果能剛好在“今天子崩”之前把這件事給辦了,則應該是正當其時。
只是今天子何時會崩?荀貞只知道應該是過不了太久了,只是具體的時間他卻不知道。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時刻暗中關注京都的局勢,結合他后世之所知,以希望能從蛛絲馬跡中判斷出今天子崩的時間。
為了能及時地做出判斷,荀貞一面與袁紹、何顒等勤加通信,一面密令荀攸,叫他選了幾個人,去洛陽收集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