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率部入到河東郡,沿汾水而下。
行未久,前軍的呂虔部軍吏來報,說是有人自稱乃王邑使者,求見曹操。
曹操就令把之帶來中軍。
很快,一小隊曹軍騎士領著數騎來到。
曹操觀之,見此數騎盡管皆扎發髻,是漢人發式,卻身上衣著俱羊皮褶袴,下穿短腰皮靴,是胡牧的打扮,人人攜弓,腰中帶刀。
卻原來河東此地南鄰黃河,北鄰呂梁山,草木豐美,本地百姓本就有放牧為生者,近年來,中原大亂,又頗有胡人部落出於各種緣故紛紛南下,一些來到了河東郡,也就使得本郡的畜牧此業更加常見;并受胡牧的影響,有的漢人遂於騎馬或放牧時,也就會穿用胡人的衣服,畢竟較以漢人的寬袍、“開檔袴”,還是胡人的褶袴更加方便乘馬。
曹軍騎士帶隊的軍吏說道:“旗下披甲,乘紅馬者,就是曹公。”
那幾個被領到此、發式和衣著混合了漢胡特色的來騎便跳下馬來,趨行近至,下拜在地。
為首之人向曹操自報姓名,是河東郡府的一個武吏,說道:“鄙主昨日接到曹公的來書,知曹公部將至我郡,即令下吏等趕來迎公,來的倉促,未能帶太多勞軍之物,只帶了羊百余頭,酒十壇,已被公帳下軍吏接收。”
“君請起身。”曹操坐在馬上,右手握著馬鞭的柄,左手握其前端,上下瞧了幾眼這武吏的打扮,笑問道,“君怎么這幅模樣?”
“公問的可是下吏這身褶袴么?”
曹操說道:“是啊。”
“李樂、韓暹、胡才、去卑諸賊,肆虐我郡已久,李樂賊部現屯軍之所就在安邑,為防他知下吏來迎公,故此下吏等不得不喬裝一番。”
曹操“哦”了聲,說道:“是這樣啊。……李樂賊部現屯安邑,我且問你,韓暹諸賊現各屯駐何處?”
“啟稟曹公,胡才部屯在皮氏,韓暹部屯在猗(yi)氏。”
安邑,是河東郡的郡治。皮氏、猗氏兩縣一在安邑的西北,一在安邑的東南,兩縣距安邑都不太遠。河東郡內有兩條較大的河流,一條汾水,一條涷(洞)水,汾水在北,涷水在南,安邑縣位處在涷水的南岸,其地屬河東西部,距離曹操現下所在之處,大約三百里遠近。
曹操問道:“南匈奴的右賢王去卑等部呢?”
這武吏答道:“南匈奴右賢王去卑等部通常沿水放牧,居無定所,現下他們大概游牧在河東的皮氏、蒲坂間。”
此個“河東”,說的是黃河東岸。黃河,是河東郡和左馮翊的分界線;或者說,黃河是河東郡整個的東部邊界。左馮翊北邊是并州的上郡,上郡與河東郡亦接壤,兩郡之界也是黃河。
卻是說了,河東郡已算是內地了,這南匈奴的右賢王去卑等部為何現在河東?
這要從中平四年,前中山太守張純反叛這件事情說起。
張純反叛此事,不僅影響到了幽州的局勢,不僅后續影響到了公孫瓚和劉虞,還影響到了南匈奴部,及后續到之后、現下,還影響到了并州、河東等地的亂局。
張純反叛之后,漢靈帝征發放牧在并州北疆的南匈奴發兵,配給幽州牧劉虞,協助平亂。
南匈奴的時任單於羌渠,遂令其子於夫羅等將騎往去幽州,然而南匈奴諸部的胡酋和其“國人”,即其本種之民,卻因此生怕單於會發兵不已,於是便在次年,也就是中平五年,南匈奴右部落與休屠諸部、白馬銅共十余萬反亂,殺掉了羌渠。
為防止於夫羅報復,叛軍不顧匈奴繼承的慣例,另立須卜骨都侯為單於。於夫羅聞訊,詣闕自訟,希望朝廷能派兵幫他復國。這個時候的朝廷,哪里有兵幫他?次年靈帝崩,天下大亂,於夫羅回不得國,也從朝廷得不到糧帛供給,結果就和白波黃巾合兵,寇河內諸郡。
再后來,諸侯討董,於夫羅率部搖身一變,跟隨張揚,成了討董聯軍的一員;又后來,他脅持張揚,想要背叛袁紹,被麹義所敗;再又后來,他又和白波黃巾、黑山軍這些老相識重新攪和一起,其眾分散在了河內、河東等地。於夫羅本人,現在河內一帶;去卑是其子侄,則引眾數千,牧於河東。
單說去卑的名字,不太為后人熟知,然其有一個后代,在原本的時空中,卻於十六國時期頗為有名,即此時期最后一個胡人政權胡夏之建立者赫連勃勃。——於夫羅也有一個后代,在東晉十六國時期很有名氣,即其孫,算是掀開五華亂華這個黑暗時代的前趙之建立者劉淵。
河東是白波黃巾的地盤,去卑因與李樂等一直仍保持著密切的來往,類同從附、盟友的關系。
曹操對此是早已知曉的,故而聽這武吏沒有提及去卑,就專門問了一下。
雖說去卑所部的胡騎不多,——其眾總計數千,能戰的部落兵也就千余罷了,且皆輕騎,戰力應當不是很強,可到底也是一部敵軍。
問清了敵況,和自己此前打探得來的情報并無變化和出入,曹操略微放松了心情。
那武吏說道:“公在給鄙主的去書中,并無說此戰之方略,鄙主令下吏敢問於公,不知此戰,公打算怎么打?”
(本章未完,請翻頁)
曹操笑道:“我在去書中未提,是因為擔心我的去書可能會被李樂賊部的兵士截獲。這場仗怎么打,我自是已有成算。你回去稟報王府君,就說請王府君,速速把他答應給我的向導,給我派來!”
那武吏應道:“是。”又問曹操,說道,“下吏斗膽再敢問明將軍,前行百余里即是臨汾,我郡重鎮也,那里現有賊兵駐守,不知明將軍是欲等鄙主向導到后再作進軍攻城,還是不等?”
“我準備再前行二十里,就駐營屯下。”
那武吏以為曹操是想等向導到后,再作進攻之謀劃,也就不再多問,應了聲是。
“向導”云云,其實這武吏就能作向導,但曹操所說的“向導”,并非是單純的“向導”之意,實際上,他指的是“足以代表王邑”的“王邑心腹吏”此意。
這個武吏的名字,首先曹操沒聽說過,其次通過其言談舉止也能看出其人確如其職,只不過是個有武勇之人罷了,王邑所以會派他來迎曹操,想來只是用他先來探個路,和曹操接觸一下而已。既然是這樣,具體的進戰計劃,顯然就不能與這個武吏說。故此,曹操打發這武吏回去,叫王邑派重量級的代表來。
這武吏或許不明白曹操的意思,王邑是明白的。
得了這武吏的回報,王邑亦不再拖拉,便立刻遣了兩個心腹吏,令這武吏陪同帶路,當天悄悄出了州府、郡治,日夜兼程北上,兩天后,趕到了曹操營中。
時已入暮,曹操聞報,立刻召見。
這武吏和那兩個王邑的心腹吏入到帳內,曹操打眼去瞧那兩人。
認得其中一個,是王邑的從弟,早年在洛陽時,曹操與他相識。另一個不認識,問過姓名乃知,姓衛,名固,字仲堅,安邑縣人,是王邑身邊最得用的郡吏之一。
安邑衛氏,於后世雖不能與裴、柳、薛這三個河東望族相比,然於此際,也是河東的右姓之一,其族中之士不僅博學者多有,且很有幾個擅長書法,名揚於外的。
曹操與王邑的從弟舊年相識,了解其人,知他不過是個中人之姿,并無智謀之才,而另外這個叫衛固的人,曹操在與王邑此前的書信中,數次曾見王邑提到他的姓名,對其人是大為夸贊。曹操心知,今日來的這兩人,王邑從弟雖與王邑親近,可真正能做主的,必是衛固。
如他所料,見禮罷了,衛固等分別落座。
陪著曹操敘過當年洛陽后,王邑的從弟就不怎么再開口,衛固成為了河東三吏中的主角。
他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向曹操道了聲路途辛苦,就轉入正題,與曹操說道:“曹公兵行神速,離太原時給鄙主的來書才到鄙郡數日,公之兵馬已然入我河東,不愧用兵如神之名,卻不知曹公接下來的進戰策略是何?”
曹操先不說自己的打算,撫須問衛固,說道:“君是河東之俊杰,王公對君贊不絕口,君必是已有計策,我愿聞其詳。”
衛固年紀不大,約二三十歲,曹操不管是年齡、官職、出身、名聲皆遠勝於他,但他卻絲毫無有畏畏縮之態,也沒有什么故作謙虛的作態,聽到曹操此問,他就痛快作答,說道:“鄙郡南接弘農、西鄰左馮翊,此兩地而下俱有涼州兵屯駐,而鄙郡北之西河,又是白波黃巾諸賊的老巢,因此與明將軍議定共討李樂諸賊后,鄙主經過與下吏的細細商討,與下吏一致認為此戰亦當速決,不可久拖。如果拖延,則不僅楊奉會自長安馳兵來援李樂諸賊,并弘農、左馮翊之涼州諸部兵可能也會來犯,西河郡的白波諸賊也一定會南下攻我,到得那時,明將軍與我部就會三面受敵,莫說攻滅李樂、韓暹、胡才諸賊,河東郡恐亦將會不保!”
曹操點了點頭,說道:“卿言甚是。”
夸贊了衛固兩句,曹操不動聲色,沒有對衛固道出,他已經遣夏侯惇等將率精兵翻越呂梁山,奔襲西河黃巾去了,只是又問衛固,“確乎當速決也,然該如何才能速決,君有何策教我?”
衛固說道:“明將軍與鄙主的暗中聯手此事,李樂諸賊至今尚且不知,這對我聯軍是有利的。來見明將軍之前,下吏獻給了鄙主一策,鄙主深以為然。”
曹操說道:“是什么計策?能讓王公贊同,一定是高明之策了?君請說於我聽。”
衛固說道:“下吏此策即是我部與明將軍所部里應外合!”
“里應外合?”
衛固說道:“當明將軍部兵已到河東郡的消息傳開后,料李樂諸賊將必會因為輕視明將軍而率部前來迎擊,而且他們還必定會令鄙主率部一同出戰。當其時也,我河東郡兵就假裝服從諸賊之令,卻值諸賊與明將軍交鋒之際,我部倒戈,明將軍趁勢擊之,則李樂諸賊敗之必也!”
衛固所說的李樂等聞知曹操入境后,必會因為輕視曹操,率部迎擊這話,不是無緣無故說出來的,卻是有其原委。他這番話暗指了曹操此前數次與白波黃巾交戰,卻皆無大功,沒有占得上風這段故事。那么曹操既然無非如此,李樂等人自認為河東郡是他們的地盤,曹操現而下又是以客軍的身份入境,最關鍵的,李樂諸將皆乏智謀,盡是恃勇好斗之徒,料來必然就會輕視曹操。如衛固推斷,十之八九,他們的確是會輕易地率部來迎擊曹操。
盡管被衛固暗指了自己此前數戰無功,曹操無有慚色,亦無怒容,笑 (本章未完,請翻頁)
道:“君之此策甚妙。”
衛固說道:“明將軍亦以為然么?”
曹操說道:“君之此策,正與我意相合!”頓了下,說道,“我給君之此策做個稍微的補充。”
“敢問明將軍,是何補充?”
曹操說道:“明天我會拔營,繼續南下,但我行軍的速度會放緩,此補充之一;行軍途中,我會故意叫各部行軍陣型散漫,此補充之二。”
衛固頓時了然曹操的意思,說道:“放緩行軍速度,是為給李樂諸賊足夠的集結、前來迎戰之時間;行軍陣型散漫,是為驕李樂諸賊,公之此二策大妙!”
曹操撫摸胡須,再度細細打量衛固,笑問道:“君現在河東郡府,任何職也?”
“蒙鄙主不以固寡陋,現任曹掾。”
曹操顧與帳中諸吏,說道:“屈才了!”回過臉來,笑與衛固說道,“以君之才,區區掾吏,焉可限之?待敗諸賊,我一定建議王公,論功行賞,對君加以拔擢。”
衛固起身下揖,說道:“多謝明將軍厚意。”
曹操下到堂中,親自把衛固扶起。
卻曹操身材不高,其貌不揚,衛固自以為雄杰之才,有輕俠之風,剛才初見曹操時,其實內心中是稱不上重視曹操的,以貌取人,畢竟是人之慣性,可就只這么簡短的與曹操對談數句過后,不知為何,也許是在聽明白了衛固“暗指”之意后,曹操卻能做到面不改色,也許是舉止言行間,曹操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與衛固類似的任俠做派,又也許曹操那兩個“補充”,表現出來的他的軍謀策略,在衛固心中,曹操的形象卻仿佛親近、高大了許多。
——這或許就是曹操與劉備盡管不同類,然性質相同的人格魅力。
衛固是王邑派來的代表,和曹操定下了此戰方策后,暫留在了曹操軍中。
王邑的從弟和那武吏趕回郡府,向王邑稟報,曹操已然同意里應外合此策這件事情。
王邑的從弟、那武吏間道潛行,回到郡治,把曹操的答復告訴了王邑。
王邑年有四旬,一部大胡子,相貌堂堂,身材高大,雖為文臣,有著北方邊地人的雄壯之氣。
他聽完他從弟的回報,便召親近的郡吏入見,先把此事告訴了諸人,然后吩咐諸人分頭悄悄地去做準備,打探李樂那邊的動靜。
卻諸吏散去后,一人折轉回來。
這人年紀不大,方弱冠之齡,衣飾樸素,然氣宇軒昂,外露剛正。
此人名叫賈逵,家在河東郡襄陵縣,其族世為著姓,但其少孤家貧,乃至冬天連棉褲也沒有,有一次他在他妻兄柳孚家借宿,天亮后穿著柳孚的褲子走了,因為此事,他於郡縣中,頗得通健之名。賈逵為兒童時,戲弄常設部伍,其祖父異之,對他說:“你長大必為將率。”其家雖貧寒,到底是右姓豪族,文化的底蘊是不缺的,其祖父便向他口授了兵法數萬言。
王邑到任河東太守后,聽說了賈逵的事跡和姓名,於是就把他召入郡府,和衛固一樣,任命他做了一個掾吏。衛固對曹操說,“須當速決”是他和王邑商議出來的,“里應外合”是他獻給王邑的,實際上這些并不僅僅只是衛固一人而為,其中還有賈逵的很大貢獻和功勞。
王邑見賈逵轉回,便喚他的字,問道:“梁道,李樂諸賊現下大概已經獲悉曹公部入境,大戰就在眼前,你不趕緊去做準備,怎么又轉回來了?”
賈逵說道:“明府,逵有一疑,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對賈逵,王邑是非常欣賞,很喜歡他的,聞他此言,就笑道:“卿有何疑,盡管問來。”
賈逵說道:“若說之前曹公來書與府君,希望能得府君之助,殲滅白波諸賊,答應他也不是不可以;可現在洛陽已為鎮東將軍帳下之徐榮所部和孫伯符部兵馬入據。
“明府,這曹公他可不是荀鎮東的對手啊!正是因為不敵荀鎮東,曹公在兗州沒了立足地,他才乃西投袁公,才又到并州太原。卻既鎮東所部已至河南尹,明府為何不與鎮東聯系,謀劃共除李樂諸賊,而仍與曹公聯手?”
王邑聽了賈逵此問,也不瞞他自己的想法,回答說道:“梁道,我豈不知單論兵勢,曹公不如鎮東!可是一則,鎮東所部現下是剛入洛陽,怕是沒有余力助我攻滅李樂諸賊;二者,我與鎮東不相識,他的治府又遠在徐州,我即使想請他相助,也聯系不便。
“民諺有云:兩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故我決定仍與孟德聯兵。
“又且而今,正如孟德所言,李傕、郭汜、樊稠正與馬騰、韓遂對峙於長安,李傕現在一定是沒有多余的兵馬給楊奉,助他馳援李樂諸賊,機亦不可失也!
“所以,還是先和曹公聯手,待滅李樂諸賊,河東全郡還回我手,底下來,我郡可以北連曹公,亦可南通洛陽,和鎮東通消息,游刃有余,即此謂也,豈不也是更有利於我河東么?”
賈逵想了一想,覺得王邑此言深有道理,下拜行禮,說道:“明府深謀遠慮,非逵可比也。”
王邑笑道:“好了,梁道,你若是再沒有其它的‘疑’,就去做準備罷。”
賈逵應諾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