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中,一只鳥兒飛過函谷關,飛越崇山峻嶺,飛入到三輔地界。
渭水自西而東,浩蕩奔流,經長安北,出左馮翊,匯入黃河;源自西北邊隴山、箭峪嶺的涇水、洛水則由西北向東南,亦是浩浩蕩蕩,末了匯入渭水。
水系豐富,四面群山環繞,關中這片肥沃的黃土地,果然天下形勝,不愧“四塞之國”也。
在這片肥沃而遼闊的平原上,星布著縣邑近百,有的縣邑已經存在數百上千年之久。一座座的縣城,此時此際,皆沐於雨中。瀟瀟雨下,值此之時,如從高空俯瞰之,當真雄渾氣象。
可如果再從高空向下,飛到近處觀瞧,卻那大大小小近百的縣中,而今現下,竟都人煙稀少。
落雨寂寞,打在頹廢的城磚上;春風涼爽,所過處,只換來草木的蕭索回音。本該是黃色的土壤,很多成了黑紅色,那是被鮮血染下的,雖然雨水在不停地沖刷,然并不能把那刺眼的顏色洗卻。天下亂來,如關東一般,關中也是割據競起,除李傕等,又有十余軍閥現分別盤踞郡縣,彼此爭戰,近百縣邑,早已是無有一處安寧凈土,百姓死者多矣,百姓苦之久矣。
長安,這座先秦時期就是海內名都的古老城池,如今亦全然凄慘之態。
三月暮春,盡管城內城外均是綠草蔥蔥,繁花如錦,樹木成蔭,可不能給人以喜悅,反而再湊到更近一點去看,卻分明可見,城周六十余里的這座雄偉城池,已是徒有其表,一個個用高大圍墻圈起來的“里”中,或堂皇,或巍峨,或奢麗的宅院泰半冷落,人蹤少見。
正當傍晚,做飯、吃飯的時辰,而昔年炊煙千萬,常引文人雅興的情景哪里還有?冷冷清清的。便是有升起來的炊煙,稀稀疏疏,配上這等景狀,看起來也是有氣無力。
順著一縷滕騰的黑煙飛過去,這黑煙起處,是個占地頗廣,應該本是屬於某個豪紳人家的宅院。想舊年時,這宅院中定當是奴仆千指,往來俱非尊即貴,豪奢繁鬧;現於今,前后十余進的偌大院子,放眼瞧去,過往的奢繁已是消失不見,只有處處雜草,荊棘叢生。黑煙即是起於布滿雜草荊棘的后院中。柴火堆積,燃著火,一個鍋架在火上,鍋中的水剛被煮開,泛起來些肉,卻細細一看,那肉分明是人的一截手臂。火堆旁邊,隨便丟著兩三個褲骷髏人頭。圍在鍋邊蹲了三四個人,個個骨瘦如柴,盯著鍋中人臂的眼睛,透出惡狼也似的森森綠光。——也不知這鍋邊的人,與那鍋邊的人頭,又哪個是宅院的的舊主!
去年從四月旱到冬季,一邊是沒糧吃,一邊是李傕、馬騰等縱兵劫掠,加上從洛陽被迫徙來的民口,達數十萬之多的長安百姓,要么餓死,要么死在兵士刀下,要么弱者入了強者腹中。
這長安,如何還是人間?已近鬼蜮!
黔首不得活,就是天子也常挨餓,但涼州軍團的高層們,仍還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
長安城西,未央宮北的北闕甲第,是長安城中一等一的貴族居住區,能在此居者,無不達官顯宦。只不過現也已多空。一處里外,有兩隊兵士值守。此個里中,住的是李傕的幾個黨羽。
賈詡便在此“里”中住。
夜漸二更,賈詡的書房亮著燈。雨水打濕了窗欞,沙沙作響。窗紙映出兩人的身影,這兩人相距不遠,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正在小聲的說話。兩人一個是賈詡,另一個他的長子賈穆。
雖然對話的聲音小,料是怕在這夜深人靜之際,傳了出去,被人聽到,可是賈詡的臉上卻滿是掩抑不住的怒色。他勉強忍住拍打案幾的沖動,握拳恨聲,說道:“豎子也!不足與謀。”
卻說賈詡為何事生氣?自然非為別事,即是李傕殺了樊稠此事。
李傕殺樊稠之前,和郭汜通過氣,但沒有與賈詡說。
——這是因為李傕知道賈詡一定不會同意他這么做。賈詡一向來的方針是大家都是涼州人,要團結一致,共同對外,只有這樣,才能抗衡朝中群臣和關東諸侯。往昔里,賈詡沒少苦口婆心地把自己的這個觀念灌輸給李傕、郭汜、樊稠等將。說實話,李傕倒不反對賈詡這個觀點,可問題是,不反對是一回事,“具體的問題是另一回事”。樊稠既已與韓遂眉來眼去,不知是是不是私下里兩邊已經勾搭起來,又以出函谷關收復河南尹為由,再三向他索要兵馬,李傕自問之,不殺樊稠能行么?不行。所以他只能殺掉樊稠。可話又說回來,盡管李傕自以為殺樊稠是迫不得已,但終究知賈詡是不會贊成的,所以殺樊稠前,就沒有先告訴賈詡。
樊稠被殺之后,滿城震動,賈詡乃才獲知了這件事。
賈穆垂手恭立在賈詡的坐席旁邊,低聲說道:“阿父,李將軍於座中殺掉樊將軍,據我所知,現下營中和城內的諸將都已因此互相懷疑,軍心已然大亂。如果不及早地想個辦法,恐怕事情會發展到不可收拾。”
賈詡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把眼睜開,怒容漸漸褪去,轉為無奈,說道:“事已至此,人也殺了,兵也吞了,還能再想什么辦法!”
賈穆說道:“阿父,一點辦法沒有了么?”
“我不厭其煩,一再勸說李、樊諸將齊心,可是,匹夫終究是匹夫!”
賈穆說道:“阿父,真的就沒有一點辦法可以收拾局面了么?”
賈詡說道:“若是別的麻煩,我或許還能想出個辦法解決,然而你需當知曉,這世上最難收拾的局面,便是人心!李傕無緣無故,只因為猜忌,就當眾殺掉樊稠,如你所說,城中、營中諸將,現於下已是互相猜疑,兵士軍心動蕩,人心至此,還能如何收拾?我又無回天之術,不能把樊稠由死變活!”頓了下,又說道:“我就算有方士的神通,把樊稠由死變活,樊稠活過來,他頭件要做的事會是什么?他必會與李傕拼個生死。不管怎樣,亂不可避免矣!”
賈穆擔憂地說道:“阿父,若像你說的這么嚴重,咱們該怎么辦?”
賈詡再次默然,過了會兒,說道:“還能怎么辦?盡快尋條后路,離開長安罷。”
賈穆說道:“后路……,阿父,你的意思是說鎮東將軍?”
賈詡慢慢地搖了搖頭,說道:“非也。”
賈穆這就有點不明白賈詡的意思了,說道:“阿父,上次段煨來信,問阿父要不要出兵阻撓鎮東帳下將徐榮率部入駐河南尹,阿父建議他不要阻撓。那時阿父不是說,這是在為咱們尋一條后路么?既如是,當下需投后路之時,卻又為何、為何……?”
賈詡說道:“鎮東將軍固然是一條后路,但就目前來講,不是我父子可以選擇的上策。”
賈穆問道:“阿父,為什么?”
賈詡說道:“一則,我與鎮東素無交情,亦非鄉里,雖勸了段煨不要出兵阻撓鎮東入占河南尹,然此只是舉手之勞,算不得大功,不足為咱們父子的安命進身之階;二者,還是我之前對你說的,我的舊主董公把漢室搞得亂七八糟,人怨天怒,李傕這些匹夫更不像話,我說來說去,在外人眼里,是他們的同黨,若貿然投奔鎮東,他會不會容我?不好說啊。”
賈詡不僅是李傕、郭汜,還有董卓的同黨,而且是他們的資深同黨。
從董卓禍亂洛陽開始,他就跟隨在董卓身邊,為董卓積極地出謀劃策。董卓之執掌朝廷和現在李傕、郭汜、樊稠等之執掌朝廷,賈詡在其中都是謀主一流的角色,功不可沒。他雖然稱不上元兇,可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那是一點沒跑。賈詡對此深知。
賈穆說道:“雖然如此,然穆聞鎮東好才,以阿父之智謀,若往投之,難道鎮東會不歡迎么?”
“鎮東府若者,皆當世之英杰也,我雖非庸人,卻也沒有到非我不可、無我不可,沒有到鎮東不得不重視我,重用我的程度。”
賈穆說道:“阿父,若是鎮東現下不可投之,那該投何人是好?”想起一人,問賈詡,說道,“前聞阿父評論海內英雄,阿父認為今之州郡群雄,多是碌碌無為之輩,唯鎮東與右將軍有成事之資。莫非阿父欲投袁本初?”
“本初所強,在其族望、家聲,但投本初與投鎮東有何區別?我與袁本初也沒有交情,也不是同鄉,亦不可貿然往投。”
明知長安大概率地將會生亂,卻荀貞不可投,袁紹不可投,那該怎么辦?難不成,留在長安等死么?賈穆不免惶恐,問道:“鎮東不可投,右將軍不可投,阿父,長安將亂,則你我父子該何以自處?”
賈詡從席上站起。
賈穆趕緊上前扶他。
因為跪坐太久,腿有些酸了,賈詡按了按腿,下到堂中踱了兩步,說道:“懂了么?”
賈穆茫然,說道:“敢問阿父何意?”
“走著看!”
賈穆說道:“走著看?”
“鎮東與右將軍現在皆尚不能往投,張濟、段煨,我父子之同鄉也,且他兩人并不在長安,而是在弘農。長安的情況如果惡化,咱們可以先投他二人,然后觀時,再做它議。”
賈穆想了想,面現喜色,說道:“對,對!阿父說的對!段、張二將軍對阿父甚是尊重。上回,不就是段煨來信,問阿父要不要阻撓鎮東入占河南尹么如往去投之,他定會禮重阿父。”
賈詡聽了兒子的這話,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臉上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