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慌忙上前扶起朱俊。
朱俊半坐席上,伸出手,顫巍巍抓住楊彪,說道:“唯……”
楊彪問道:“朱公,唯什么?”
朱俊說道:“唯鎮東可解朝廷此難!”
卻是於此生命的最后時刻,鐘繇之前拜訪朱俊,向他提議還都洛或召荀貞入長安,勤王救駕這件事起了作用。說完此話,朱俊又吐出兩口鮮血。
鮮血灑滿衣襟,他怒目圓睜,拼盡全力,說道:“恨煞老夫!”溘然長逝。
卻這朱俊與楊彪等人不同,楊彪等家累世公卿,他們從小就學習儒經,恂恂儒者也,朱俊乃是出自寒門,——寒門也者,對應的是貴族、世家,并非貧寒之意,朱俊盡管少孤,然其母販繒為業,其家里還是挺富足的,但話說回來,畢竟非是仕宦門第,他受市井風氣影響,因少年之時便有俠風,好義輕財,后來入仕,又多次帶兵,常在軍中,故而性格剛強,但是三年前他懷著“大事可濟”的心態應詔入到長安,至今整整三年,卻是日月蹉跎,非但一事無成,至到現下更是倉皇狼狽的來做說客,更反被郭汜扣留,因此不堪受辱,竟是憤懣離世。
觀朱俊入仕后的經歷,先是於光和元年,交州叛亂時,他臨危受命,被朝廷任為交州刺史,平定了交州叛亂,后於光和七年,也即初平元年,又與皇甫嵩分別率兵,平定了黃巾之亂,其人用兵之能,固雖不及將門出身的皇甫嵩,可平心而論,也算事功頗立,威名赫赫,放到平素,憑此功勞,榮貴而終不是難事,可於下亂世,便如他這等的一代名將,亦難超脫於外,最終落得了個此般下場,亦是可憐可嘆。
所謂物傷其類,“兔死狐悲”這個詞用在現下或許不太合適,但楊彪、趙溫、張喜等人此時的心境,卻是與此詞表達的意思頗為相似。楊彪的怒火抑制不住,他邁開大步,到帳門前,掀開簾幕,沖監視於外的軍吏喝道:“郭將軍何在?”
帳中的喧鬧之音,帳外軍吏已然聽到,不知道發生了何事,見楊彪怒火沖沖的出來,為首軍吏回答說道:“將軍有軍務在辦。”
楊彪怒道:“爾等速去把郭將軍請來,就告訴他說,大司農朱公因被他扣留而病發而亡了!”
大司農是九卿之一,朱俊的名聲,便是涼州軍中的尋常兵士也嘗有耳聞,這軍吏聽得此言,倒也知事情的嚴重性,嚇了一跳,就急忙去找郭汜稟報此事。
楊彪回到帳中,與趙溫、張喜等圍在臥躺席上的朱俊身邊。
十余個公卿大臣,或者眼圈通紅,或者涕淚縱橫,或者唉聲嘆氣。
要說他們與朱俊的關系都很好?也不盡然。事實上,因朱俊的寒門出身和朱俊的剛強脾氣,他們中還有些人與朱俊彼此間是不太和睦的,可是此時此際,眾人與朱俊可以說是處於相同的環境,所以卻不免同仇敵愾,各因此而生不同的感觸。
趙溫說道:“諸公,君等!李傕劫持天子,郭汜將我等扣留,二人都實在是膽大包天,恣意妄為,我等絕不可容之、任之!”
張喜問道:“如此,以趙公之見,我等該怎么辦才好?”
趙溫說道:“等會兒郭汜來到,我必面責於他!”
張喜面現擔憂,說道:“如公所言,郭將軍已經恣意妄為,把我等扣留在了他的營中,咱們手無寸鐵,若再惹怒了他,只怕……”
話沒說完,但眾人已是皆知其意。
趙溫問道:“然則以趙公之見,我等該如何是好?”
張喜說道:“以仆愚見,委曲求全為是。”
趙溫怒道:“求全,求全?張公,現在還有‘全’可求么?”指著朱俊死不瞑目的尸體,說道,“大司農已經被氣死了!張公,你還要我等也都被氣死么?抑或等著郭汜殺了我等么?”
張喜說道:“殺我等?郭將軍應是不會。”與楊彪說道,“楊公,待會兒郭將軍來到,最好不要和他反目,惟今之計,我以為,最要緊的設法盡快脫身,回到天子身邊,一則,把在郭將軍營中發生的這些事稟與天子;二者,也好我等能繼續護衛在天子身邊,保證天子的周全。”
楊彪想了一想,說道:“司空此言,老成謀國。”
想那李傕已然把劉協劫持到了營里,放火燒掉了宮城,那下邊李傕會不會干出更喪心病狂的事?眾人誰都不能確定。那么眼下最重要的,的確就是張喜所說,不是和郭汜鬧翻,而是應當想方設法,趕緊地再回到劉協的身邊,以護衛劉協的安全。
況且說了,就算與郭汜鬧翻,也得不到什么好處。
眾人議定,聞外頭腳步聲響。
帳簾打開,當先進來之人穿著錦衣,腰裹玉帶,魁梧健壯,可不就正是郭汜。
郭汜拿眼首先看向躺在席上,被眾人圍住的朱俊,說道:“大司農怎么了?”
楊彪等人既然已經議定現下要委曲求全,楊彪也就把怒火掩住,回答郭汜,說道:“大司農病發而亡。”
郭汜說道:“死了?”
楊彪說道:“大司農是朝中九卿,他忽病發而亡,此事須得盡快奏明天子,以為大司農安排后事,將軍,我等便告辭了。”
郭汜瞅向楊彪,說道:“大司農死了就死了,公等卻不可就此離開。”
楊彪問道:“將軍此話何意?”
郭汜說道:“自從李傕非要與我開戰以來,我與公等已是多日未見,久思公等教誨,今日好不容易公等來到我營,我正要多聽聽公等的教喻,公等怎可就此離去?”
楊彪的怒火難以再作抑制,勃然變色,問道:“將軍到底是何意思?”
郭汜笑嘻嘻說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我是迎來送往的娼家么?”
楊彪揮袖,指向席上的朱俊尸體,說道:“大司農身故在此,我等……”
郭汜打斷了楊彪的話,說道:“楊公,公方才說大司農是國家九卿,今暴斃身亡,當使天子知曉,以為大司農安排后事,這話說得不錯。我同意。這樣吧,那就由公等推選一人回去,向天子報告此訊,何如?”
當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郭汜執意不放楊彪等人回劉協身邊,楊彪等人再說也是無用。終究還是按了郭汜的話,眾人推舉趙溫回去向劉協稟報此事,并隨趙溫一起回去李傕營中的還有朱俊的尸體。
余下的楊彪等人繼續留在郭汜營中。
至於為何推舉趙溫回去向劉協稟報,是出於兩個緣由。
首先,楊彪是太尉,是三公之首、群臣之首,郭汜不肯放他走;其次,楊彪不能回去,又回到劉協身邊的必須是三公這樣重量級的人物,眾人才能放心,而比之趙溫,張喜不管是才能、還是膽氣等等各方面都有不如,所以楊彪一致推舉了趙溫回去向劉協稟報此事。
眾人是上午離的李傕營,趙溫回到李傕營中時,已經夜近三更。
軍吏向李傕稟報,說回來的只有趙溫一人,李傕頓就猜出了郭汜的用意,笑與陪寢的兩個姬妾說道:“我說不讓楊彪等去郭汜營,他們非要去,現下如何?被郭汜一鍋端,扣在營中了。”
陪寢的姬妾之一問道:“將軍,太尉諸公被郭將軍扣下,那將軍需不需要去把他們救回?”
李傕哈哈一笑,沒有回答姬妾,搖了搖頭,翻身繼續睡去。且不必多言。
卻說趙溫來回二三十里地,在郭汜營中又被扣留,還經歷了朱俊身亡這樣的大事,又其年近花甲,歲數也不小了,早是身心俱憊,可事關緊要,又哪里還顧得上疲憊,也顧不上已近三更,回到了李傕營內,就急到劉協住的帳外,求見劉協。
雖夜已深,但劉協肯定是睡不著覺的,尚未就寢,聞得趙溫歸來求見,慌忙宣他覲見。
趙溫入到帳中,下拜在地,淚泣哽咽,說道:“臣等有辱君命!”
劉協說道:“公請起,怎么回事?”
趙溫起身,擦著眼角的眼淚,說道:“臣等奉旨到了郭汜營中,郭汜先是拒絕不見,繼而又把臣等扣留,大司農朱俊恚怒不已,因是、因是……”
劉協說道:“因是如何?”
趙溫說道:“因是病發而亡。”
劉協如遭雷轟,說道:“朱公病故了?”
趙溫再次伏拜在地,說道:“是,陛下,朱公病故了。”
“那、那……,那其余諸公可還安好?”
趙溫說道:“太尉楊公、司空張公等現俱被郭汜扣在營中,不得外出。”
劉協聽到這個令人吃驚的消息,有點承受不住,饒以他的少年聰明,現在也是唯覺茫然,他喃喃自語道:“都被扣下了?這可該如何是好,這可該如何是好。”
趙溫無話安慰。
君臣兩個,一少一老,飄揚的燈影中相對而已。
一夜無話。
次日,楊彪等被郭汜扣留,朱俊身死,尸體被趙溫帶回的消息,在跟從劉協、身陷李傕營中的群臣中間傳開。這天午后,一人求見劉協。
這人乃是黃門侍郎丁沖。
劉協宣丁沖入見,丁沖進到帳中,與劉協說道:“陛下,臣有要事進稟,敢請陛下屏退左右。”
帳中其實也沒有什么人,只有兩三個宦官,劉協便叫這幾個宦官退下。
丁沖略往前行,稍稍靠近劉協,壓低聲音,說道:“陛下,車騎與郭將軍倒行逆施,如今車騎扣陛下在營,而郭將軍扣楊公等人在營,絕不能再任之肆意妄為下去了,否則勢必將不可收拾,陛下龍體恐有不虞。”
對於這些,劉協豈會不知?
劉協說道:“卿有何策以教朕也?”
丁沖說道:“太原太守曹操,勛貴之后,累世受漢家之恩,其人忠於朝廷,且現身在太原,距離長安不遠,臣竊以為,陛下何不下密旨一道,命曹操勒兵前來長安勤王救駕?”
劉協說道:“曹操?”
丁沖說道:“是。陛下,曹操知兵善戰,其帳下兵馬精良,陛下若召他來勤王救駕,於此車騎與郭將軍正在內斗之際,事必可成!”
劉協說道:“就在卿來之前,鐘繇亦求見於朕。”
丁沖說到:“鐘侍郎?”
劉協說道:“鐘侍郎向朕獻策,建議召鎮東將軍荀貞勤王。”
丁沖嘿然,心中想道:“好個鐘元常!卻是又與我想到一塊兒了。”
鐘繇和丁沖都分別看到了楊彪等人被郭汜扣留,這是一個請劉協下密旨,召荀貞或曹操前來勤王救駕的絕好良機,他兩人雖然分別都已經給荀貞、曹操去過信,——他們信中的內容毋庸多言,其內自是有建議荀貞、曹操及早做勤王準備的話語,可是那畢竟是他倆的私信,是比不上劉協的圣旨的,如再有劉協的圣旨下到,則荀貞或曹操勤王救駕這事兒當然也就會更容易辦。
丁沖與曹操是老鄉,相識已久,脾性投機,而荀貞,丁沖壓根就不認識他,因此,丁沖肯定希望來勤王救駕的能是曹操,而不是荀貞,遂略作思忖,與劉協說道:“陛下,臣竊以為召鎮東將軍勤王,怕是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