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從袁術宅中出來,落雪紛紛,風寒入骨。
舒邵問楊弘,說道:“明公執意要去長安,而又要求你留守南陽,以阻車騎與劉景升,簡直匪夷所思。德業,你卻為何不對明公加以勸阻,打消他的此念,而最后竟什么也不說了?”
楊弘上下打量舒邵,瞅了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舒邵被他看得心里發毛,問道:“我問你話,你為何不答,看我作甚?”
上次袁術不肯遵旨入朝,覲見劉協之時,也是如此,舒邵強烈反對,但當時沒有與袁術據理力爭,而是從袁術府中出來以后,追上楊弘,質問楊弘為何不對袁術做阻止,這回又是如此。剛才在堂上的時候,楊弘好歹還是勸阻了袁術一番,只是袁術不聽,而這舒邵基本上是都沒有怎么開口說話的,而在這會兒,又來問楊弘怎么不阻止袁術,打消他入長安的念頭。
楊弘於是反問舒邵,說道:“適才堂上,卿不也是未多勸阻左將軍么?”
舒邵說道:“我不善言辭,即便是做勸阻,左將軍他也不會聽的!”
“左將軍不會聽你的,他就會聽我的么?”
舒邵有心想說,“你與我地位不同”,楊弘是長史,於袁術府中諸吏里邊是職位最高的一個,確非舒邵可比,卻話說回來,舒邵轉念一想,以袁術的性子,他一旦作出決定,舒邵的進言固然不會肯聽,卻楊弘即使是長史,說的話,袁術也不見得會肯聽。
遂對楊弘此問,舒邵啞口無言,無以回答,末了長嘆一聲,說道:“德業,左將軍若果用了李業此策,真的轉圖關中,用兵長安,最終之結局,必然是既丟掉了南陽,又無法在長安安身。”問楊弘,說道,“真到那時,怎么辦?”
雪已經連著下了幾天,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北風呼嘯,卷著雪花,拍打臉上,鉆入脖中。這樣的一個冬夜中,也不知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抑或是因為想到如果袁術真的按李業此策行之,最終確是很有可能會落得如舒邵所言之這種凄涼下場,楊弘不覺打了個冷戰。
兩人已經走到坐車的旁邊。
楊弘的從吏捧來腳蹬,請他上車。楊弘一腳踩在腳蹬上,一手扶住車門,就這么站了一會兒,他回首顧盼,望向北邊的潁川方向,喟嘆說道:“風雪飄搖,凜冬深矣!明年的正旦將至。”
楊弘的這舉止莫名其妙,這句話沒頭沒尾,然其所蘊含之意,舒邵卻是明白。
看著楊弘入到車中,目送楊弘的坐車吱呀吱呀的遠去,在雪地上碾出兩道長長的黑黃泥印,站在雪間,佇立風中,舒邵也遠眺了會兒北邊的潁川方向,旋而轉顧近處,卻白茫茫一片入眼,他只覺得十分蕭瑟。再回看袁術納占地極廣、樓閣櫛比、富麗堂皇,此時亮如白晝的宅邸,本該是充滿了富貴之氣,然於此風雪之中,舒邵分明看到其內透出了隱隱的衰敗氣息。
從討董之時,他跟著袁術起兵,直到現下為止,已經五年的時間了。
回想這些年,最先到南陽時,這南陽盡管一郡之地,可是乃為帝鄉,論及民口之多、地方之富,在整個大漢的百余郡國之中,卻都是數一數二,此郡人口最盛時達二百四十萬余口,一郡之口,相當於荊州七郡總人口的三分之一還要多;那個時候的袁術,身負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偌大族望,蜂擁前來投附他的四方士人,雖不及投袁紹的多,可也是如過江之鯽,舒邵原本以為,憑此南陽,憑袁術此等的聲望,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能做出一番事業的。
卻是沒有想到,空有大好的開局,在南陽蹉跎至今,而竟是連一個單騎入荊的劉景升,到現在都沒能把他打敗!若非是得呂布來投,江夏北部的半郡,現恐怕也還是劉表的地盤。
又到如今,起於東南濱海的荀貞,已經占據了三州之地,而且勤王功成,迎得了劉協、朝廷遷至潁川,眼看著其事業是更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
冀州的袁紹雖然發展的沒有荀貞這么快,可是據聞,公孫瓚就快要被他徹底消滅掉了,而公孫贊一亡,幽州應該就能為他所得,再加上高干、曹操已在并州站穩腳,那么袁紹也就等於是坐擁三州之地,大有前途。
卻只有袁術打來打去,打到現在,還是只有這么一點地盤,沒有絲毫的長進,復如今,還居然生起了向西謀圖長安這個不切實際,甚至可說是自取滅亡的念頭。
底下可該怎么辦?
一時之間,袁術富貴宅邸旁、風雪冬夜下的舒邵彷徨失措。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況乎袁術決定接受李業的獻策,西取長安本也不是秘密,他之前就已經和郭汜、李儒也商量過此事,舒邵能聽說這件事,別人當也就能聽說這件事,由而此事沒用多久,就在袁術帳下的文武諸吏中傳了開來。
張勛等將聞知后,如楊弘、舒邵的意見一般,私下議論,大多也都認為袁術此意實在昏潰,李業所獻此策萬難行之。便不斷有人上書進言,或者求見袁術,當面進勸,希望能勸阻他止了此意,但那袁術一邊有李業天天見,在他耳邊吹風,一邊有郭汜這員悍將、長安的地頭蛇對他的此意大表贊同,卻是因此而主意堅定,任誰勸諫,他都不聽。其帳下人心,因是大亂。
又數日后,一個消息傳來,說是陳宮、張遼離棄呂布,東奔揚州,投劉繇而去。
此個消息相比袁術打算西取長安而言之,好像不太起眼,但張勛聞后,卻是憂心忡忡,私與從在他軍中的族中子弟說道:“陳公臺智謀士也,前時長史專門去了趟平春,似有招攬他之意,卻其今不但不應明公之招,與張遼反棄呂布,往投揚州,難道是陳公臺看出了什么端倪,以為江夏、南陽不可再留?是我等浴血苦戰於南陽久矣,而南陽終將為他人有乎!”
朝廷有正旦的大朝會,州郡每年正旦日時,亦有朝賀。
袁術這邊也不例外。
轉眼年末,正旦前夜這晚,其帳下在宛縣的文武大吏畢至其府,俱參加了正旦頭一晚的這通宵慶賀。
飲酒至夜半,許是因為前不久受了楊弘反問的刺激之故,又或是因為深覺如果袁術西取長安,那么就將兵敗覆亡的原因,舒邵醉酒之后,冒死進言,向袁術又做勸阻。
他溯及他跟從袁術起兵以后的種種經歷,一直說到當下。這舒邵本是任俠尚氣之人,當年為其兄復仇殺人,事發后,兄弟爭死的故事,是海內多聞,皆以為“義”,因說到情緒激動的地方,慷慨激烈,乃至淚下。然而雖是這般的披肝瀝膽,泣血力諫,袁術仍是不聽。
非但不聽,因為舒邵的進言是在醉后,缺乏自控,故是“言語無狀”,舉止失態,“失禮不敬”,還把袁術惹得大怒,險些令人將其拉出殺了,好在被楊弘等人救下。
然而經此一事,袁術帳下文武的心,也就更加的冷了。
潁川郡,許縣。
張勛聞知陳宮、張遼棄呂布、投揚州此個消息的差不多同時,荀貞也獲悉了此訊。
“這個陳公臺,叫我說他什么好!”荀貞很有點無可奈何。
陳宮為何要離開呂布,東投揚州?其之目的,荀貞猜都不用猜,就能夠知道。
陳宮這么做的目的,荀貞一猜就知,戲志才等人也能猜到。
荀彧略蹙眉頭,說道:“阿兄,陳公臺智謀固遲,亦謀略之士也,劉繇亦素有名,其亡兄劉岱是故兗州刺史,今陳公臺往奔投之,彧愚以為,九江、阜陵、廣陵三郡,似宜作些防范。”
荀彧沒有提張遼,是因為如袁術不重視張遼一樣,張遼現下的名聲畢竟還不是很顯,但荀貞卻不僅知道陳公有謀,且也深知張遼不可小覷,此將委實是一員智勇雙全的上將,對荀彧的建議因而表示贊同,點了點頭,說道:“卿此言甚是,我正將用兵南陽,卻不可使徐州、揚州出了亂子。”
他思酌稍頃,令陪坐堂上的長史袁綏,說道,“勞君起草軍令,即刻快馬送去九江、阜陵及徐州,令九江、阜陵兩郡嚴做戒備,并對巢湖水賊要多加注意;令許顯增兵廣陵;調魯肅、甘寧所部舟師入九江。”頓了下,又吩咐也在堂中的主簿陳儀,說道,“卿替我給會稽太守唐瑁、吳郡太守盛憲分別寫書一封,別的不用說,敘舊之余,只把陳宮投劉繇此事提及即可。”
袁綏、陳儀應諾。
雖然陳宮有謀、張遼是將來的名將,但是在報給荀貞此訊的軍報中也稟報了,其二人隨行所帶之兵只有步騎千余,千余眾并不能給劉繇增加多少的實力,故需要對此戒備沒錯,然亦無須過分擔憂,這些措施,已然足夠防備了。
座中一人開口說道:“明公,呂公先已來書司徒趙公,陳欲入朝之意,現又聞張遼、陳宮棄呂布而奔揚州,是呂布已不足為慮;南陽日前又得消息,袁公路竟有意西入長安,可以料見,南陽現定人心大亂,則以在下之愚見,今已至明公取南陽之時也。”
說話這人,年約二十,長相英俊,裹幘白衣,跪坐席上,身姿筆直,鋒銳外露,乃是周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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