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指著面前的一切,輕聲道:“劉大哥,請你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熱火朝天的工地,拆卸了一半的機器,還有揮汗如雨的工作,除了這些還能有什么?
劉薦良張開了嘴,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突然凄厲的防空警報響徹云霄,兩架機身上畫著太陽旗,日本三菱重工生產的九三式重型轟炸機,大搖大擺的出現在上海的天空。
看著兩枚從轟炸機里投射出來的重磅炸彈,在空中劃出了兩道帶著強大壓迫力的弧線,帶著刺耳的呼嘯向自己頭頂狠狠砸落,劉薦良的瞳孔在瞬間縮成了最危險的針芒狀,他反手抱向馬蘭,同時放聲厲聲狂吼道:“小心!”
“轟!”
“轟!”
兩枚重磅炸彈狠狠砸在這片堅硬的土地上,在這個時候天崩了,整個大地都狠狠顫抖,還在到處亂跑想尋找安全避難場所的人,只覺得腳下狠狠一晃,不由自主的被拋甩到地上。那些反應靈活,早已經趴在地上,更用雙手捂住腦袋的人,在大地狠狠一顫中,只覺得胸口就象是被人迎面用力打了一拳,被雙臂死死抱住的腦袋,更象是一根足足有雞蛋粗的木棍狠狠砸中,眼前猛然炸起幾百朵到處亂飛的金色星星。
在另人窒息的可怕震撼中,兩團硝煙沖天而起,直直沖起三四十米高,才帶著紛紛揚揚的碎片,翻滾著嘆息著在空氣中不斷擴散。在此同時,數萬塊大小不等的彈片,帶著可怕的高溫,混合著被撕成無數碎片的鋼筋混凝土,以幅射狀對方圓五十米內進行了一次無差別覆蓋攻擊。
在這種不是戰爭前線卻依然遭到轟炸的廠區,到處都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工人的呻吟,空氣中飄散著濃重的硝煙和血腥氣味。
劉薦良呆呆的望著自己的雙手,他想緊緊抱住馬蘭,然后用自己的身體,為馬蘭提供一個安全的避難所,可是他什么也沒有抱到。在第一時間馬蘭就飛沖出去,一把抱住了一個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并把她死死保護在自己的身體下面。當兩架轟炸機大搖大擺的消失在天邊,因為劇烈沖動扯動了身上的傷口,已經痛得額頭見汗的馬蘭,竟然還能對著抱在懷里的小女孩,露出了一絲安慰的笑容。
在一陣慌亂后,四具血肉模糊的尸體,被工人們抬到了一個相對寬敞的地方,十五分鐘后,又有一隊眼角掛著淚水的工人,從一片廢墟里挖出一具全身至少被十七八根鋼筋刺穿,鮮血浸透了腳下這片土地的工友。
已經被拆出來的機器零件躲過了這次轟炸,它們默默的豎立在那里,見證了中國這個最黑暗也是最恥辱,但也是最光榮的時刻!它們的身上已經濺到了那些工人的鮮血,更紛紛揚揚的灑滿了終于從空中飄落的灰塵。
那些工人擦干了臉上的眼淚,他們又重新抓起了丟了滿地的工具,粗獷嘹亮而悲傷的號子聲,又開始在這片不斷遭到轟炸,卻依然熱火朝天的工廠中響起。因為轟炸而被中斷的人潮,那不斷輸送工業血液的大動脈再次開始流淌不息。
劉薦良呆呆的望著太不可思議的一切,呆呆的看著那些眼睛里散發著火一般火芒的工人,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明白了馬蘭,明白了馬蘭想讓他在這里看懂一些什么。
這些工人,正在……戰斗!
對,他們就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武器在戰斗!
那些木棍,那些繩索,那些鋤頭,那些鏟子,就是他們的武器;他們嘹亮的口號,他們的眼淚和汗水,他們在這片屬于自己的戰場上流出的鮮血,就是他們唱出來的最無悔的戰歌!
現代戰爭,打的就是工業,打的就是科技,打的就是經濟,打得就是軍隊的武器裝備,打的就是后勤補給!
這些工人頂著日本人轟炸機投下的炸彈,他們冒著生命的危險不間斷的工作。他們拆卸下來,又源源不斷輸送到中國大后方的,當然是沒有生命的機器,但是他們用自己雙手和生命保存下來的,卻是我們祖國這條沉睡的中華巨龍最后的血脈和希望!
“他們平時要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還經常要趕工加班,每個月卻只能領到很少的工資,他們無論是對這間工廠,還是對這個城市來說,就象你曾經對我說過的一樣,已經做得夠多,做得夠好了。”
馬蘭霍然轉頭,她凝視著若有所思的劉薦良沉,她的聲音突然高吭聲來:“可是到了現在,他們仍然要堅持在自己的崗位上,用自己的武器和方法拼死戰斗?你如果問他們,現在最需要的什么,他們一定會告訴你,他們需要的不是兩倍的工資,不是受傷或死亡他們親人可以領到的補償金,他們最需要的是……勝利!他們希望我們這些手里拿著武器的軍人,總有一天,能用他們搶救出來的這些機器,制造出來的武器,把入侵之敵人趕出我們的土地,還這個世界一個朗朗乾坤,一個浩天明月!”
“我們可以敗,我們可以退,但是我們絕不能輸!要是輸了,我們輸的就是自己整個民族,輸的就是我們做為一個人,做為一個中國人的所有尊嚴!”
“我們面對日軍已經忍讓了十年,整整的十年時間啊!他們不斷鯨吞我們的土地,奴隸我們的人民,他們已經占領了比日本全國更大三倍不止的土地,但是他們仍然不斷在我們面前做出各種挑釁的動作。到了現在,我想任何一個中國人都應該清楚的明白,他們要的不是分割中國土地,而是要徹底占領我們這個國家!”
說到這里,馬蘭緩緩揚起了頭,她凝視著頭頂的天空,這片天空看起來依然蔚藍,他們頭頂的白云依然純潔而飄逸,但是他們這些中國軍人,這片天與地的真正主人,卻只能放任敵人在上面耀武揚威!
“劉大哥你知道嗎,就在幾個月前,日軍進攻蘆溝橋,那個負責守衛蘆溝橋的最高指揮官,終于接到上級‘就地防守,全力反擊’的命令時,他一個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兒,一個在喜峰口上狙擊日軍,曾經親手用大刀砍下六個日本軍人頭顱的熱血英雄,在那一刻竟然哭了!他哭得淚流滿面,他哭得嚇壞了身邊的傳令兵!”
馬蘭霍然轉頭,在這個時候她的聲音沙啞了,“劉大哥,你知道他為什么哭嗎?”
面對馬蘭的詢問,劉薦良緩緩的搖了搖頭,他不是軍人,所以他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