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眾人笑聲甫歇,顧風遙高聲道:“師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風寧師弟到底配不配作我玄門中人,也該是由掌教和師父發落才是。”
她說罷硬著頭皮偷瞧了張風怡一眼,果然見張風怡目光冷冷地望著自己,心下十分不安。
張風怡與遲風楠二人入門最早,任事多年又深孚眾望,平日間張風怡不茍言笑,眾弟子怕這個師姐倒遠勝過害怕師父本人。
張風怡心想,這些權貴子弟果然互相袒護,我上清宮清凈之地,萬不能沾染了這些世俗權貴的齷齪。
于是道:“我奉師命教習眾同門多年,教的不僅僅是武學,更為重要的,是為人之本,一個觸犯教規又矢口抵賴繼而滿口謊話之人,實在不配位列門庭。”
說罷就想上前除了楊寧的頭簪,將他趕下山去。
張風怡原也沒想廢了楊寧的武功。只因廢人武功不僅對人身體有莫大傷害,被廢之人往往命數極短。
而且對于習武之人來說,一身武學,得之不易,往往數十載寒暑才小有成就,一旦被廢,身體上的傷害還在其次,主要是人心里受不了這等地獄天堂的感覺,時有就此瘋掉或者癡傻之人,也不在少數。
張風怡上前出掌成刀,想除了楊寧頭上象征著上清宮門的頭簪,再將他趕下山去。
哪知一出手,眾人嚇了一跳,均以為她要廢了楊寧武功。
玄徽與顧風遙同時喝道:“住手!”
“不可!”
可張風怡與楊寧近在咫尺,任玄徽修為再高,也趕將不及。
楊寧到底年輕氣盛,他也以為張風怡要廢了自己,心中不由大恨:“此人處處與我為難,我又何曾招惹過她一星半點!”
心里想著出手也毫不留情,一招“漫步龍亭”運指如劍刺向張風怡面門。
這本是劍招,可他佩劍被師尊打落,只能用中、食二指當作劍用。
張風怡見楊寧突施偷襲,大為光火,可楊寧數年來練功不輟,這一指之下,凌厲無匹。
煌煌劍意直取她面門,她不敢怠慢,偏首堪堪躲過這一指,只是頭發還是被劍意刮到。
幾縷秀發緩緩落于地上。
楊寧跪在地上身形本來就矮,張風怡側頭躲過這一招,卻忘了身后立著的趙入磬。
劍意直擊向趙入磐,趙入磐大驚失色,可這劍意迅捷如雷,以他的修為如何能夠避開,只能下意識地揮劍去擋。
片刻后就聽“嘭”一聲,劍刃被擊為兩截。
趙入磐面色煞白地呆立當場。
其余眾人無不大驚,玄徽心下嘆息:“可惜了這個出類拔萃的孩子了。”
張風怡大怒之下,手臂揚起,連劍帶鞘便向楊寧胸口點去。
楊寧深吸了一口氣,運起輕功,身形竟直挺挺地立了起來,反掌疾抓,已將對手的劍鞘扣在手中。
張風怡也不去奪,由他抓著劍鞘,身形一退,“嗆哴”一聲便將劍拔了出來。
長劍刺向楊寧,楊寧便以手中劍鞘為刃,和她斗了起來。
眾人只見劍光霍霍,二人兔起鶻落,一劍一鞘上下翻飛。
本來張風怡使劍,楊寧用鞘,兵刃上就吃虧,而且楊寧入門在“風”字輩之中最晚,在內力上也稍遜一籌。
但是勝負之間,決定成敗的并非只有兵器和內功。
還有劍術。
數年來楊寧不論寒暑,習武練劍,他付出了旁人數倍的努力,又有李風巖這等劍術大家的指點,如今他的劍法比張風怡高明了何止一籌。
此時楊寧揮鞘格開來劍,不待張風怡收劍,劍鞘圈轉,已纏住了后者劍刃。
張風怡大駭,曉得這是一招“項王問計”,目的是要她劍刃脫手。
張風怡一聲冷哼,出掌如風,打向楊寧面門。
楊寧縱身一躍,越過對手頭頂,一掌向她后心擊去,楊寧這一式動作極快,眼看張風怡就要被這一掌打中。
眾人都知道楊寧已在場面上穩穩占據上風,心里盡皆暗道這入門最晚,且名不見經傳的小師弟竟然在武學上有如此造詣,便是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雪山雙壁之一的張風怡也不是對手。
張風怡猛覺身后風聲颯然,正欲閃身去躲,卻不知被什么東西砸中了頭頂。
張風怡大驚之下伸手一摸,便將一件溫軟的物什握在手心,只這一遲疑間,楊寧掌力已至。
只是楊寧見張風怡突然摸了一下頭發,知她已接不下這一招,便撤去掌上力道,饒是如此,還是將張風怡打地向前踉蹌了數步,面色蒼白。
張風怡低頭一看,頓時怒不可遏,原來那物什是個香囊,小巧精致,不盈一握。
她憤然回身,手里緊攥著香囊,銀牙緊咬,直恨不得將它捏碎才好。
可她技不如人,縱不是它砸在頭頂,也不見得能接下那一掌。
楊寧瞥見那個東西,頓時大驚失色,慌忙入懷一模,哪里還尋的到。
“還給我。”
他像丟了魂一般向張風怡奔過去,卻被張風怡用劍抵住胸口,狠聲道:“孽畜你給我站住!”
楊寧卻著了魔一般,視若無睹又向前邁了一步,直到劍尖刺進胸口他才感覺到疼痛停下。
殷紅的鮮血順著劍身流了一地。
“師姐,求你……求你把東西還給我。”
張風怡駭然看著楊寧,只見他面色蒼白,緊咬著下唇,目光中隱隱有淚,狀似癲狂,不禁又向后退了一步,卻依舊拿劍指著他:“你……”
“師姐,把東西還給我好嗎?我一輩子都念著您的大恩大德。”
方才張風怡退后一步,劍尖已被拔了出來,頓時血如泉涌,染紅了楊寧半身的白袍。
周圍眾人無不驚駭莫名,均不知道楊寧要干嘛。
顧風遙手捂著嘴,不讓自己叫出來。
她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東西,可她知道,定然是對他無比重要的。
顧風遙上前想拉住楊寧,楊寧卻毫不理會。
顧風遙向張風怡央求道:“師姐,他知道錯了,你放過他吧。”
張風怡掌中一緊,隨即便將手里的東西擲在地上。
東西落地,楊寧一下搶將過去,拾起來捧在手心,口中連連道:“多謝師姐……多謝師姐。”
眾人只道那是一件什么價值連城的珍寶,可最后卻發現只不過是一只香囊,均是大惑不解。
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讓楊寧雙手不禁顫抖,胸口的劍傷他竟毫不在意。
但片刻之后,他目光一凝,看向手心。
香囊,還是熟悉的樣子,可整塊綢布已從中開裂,所有針線俱斷,已然無法佩戴。
頓時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迅速襲上心頭。
楊寧的心此刻也如那香囊一般,從中裂開。
楊寧手捧著香囊,再也抑制不住放聲慟哭。
哭聲嘶啞,悲傷欲絕,直欲令聞者落淚。
顧風遙不忍,卻終究沒有再上前勸說。
此時眾人不曾知曉,一個少年身世凄苦,于亂世之中茍活下來,卻又身患重疾。
他此前無論經歷過何等痛苦,都不曾如此悲憤欲絕。
可此刻,卻于遠離故土千里之外的九霄云上,泣不成聲。
玄徽不禁心下凄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楊寧抹去淚水,抬眼望著張風怡,啞聲道:“師姐……為什么?”
張風怡冷眼瞧著他,不答。
“我們無冤無仇,為什么?”
張風怡聞言卻看了一眼玄徽,只見師父此時胸中劇烈起伏,不知是被什么東西觸動到了。
于是張風怡厲聲喝道:“你品行不端,觸犯門規,還有什么好說的?”
楊寧心中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頓時心如死灰,怔在當場,半晌后方點了點頭,道:“好!”
眾人只見楊寧撩起袍袂,挑了一塊沒被鮮血染過得地方,撕了下來,將香囊放入其中小心包好。
楊寧手撐著地站起身來,卻由于失血過多心神又屢受打擊,一下子沒有站穩跌倒在地。
眾人上前想將他拉起來,楊寧卻嘶聲叫道:“不要過來。”
只見他踉踉蹌蹌地再度爬起來,眾人此刻才赫然發現,楊寧渾身是血,身上布滿了鞭傷、劍傷,道道深可及骨,觸目驚心!
只見他臉色蒼白如紙,環視了眾人一眼,道:“我知道我觸犯了教規,罪不可赦,我……我的武功是你們教的,今日……便還了你們罷。”
“住手!”此言一出,玄徽已掠向楊寧,可哪里還來得及。
楊寧話還沒有說完,就傾盡畢生功力,打向自己的腹中丹田位置。
一掌落下,一掌又至,連續三掌擊在同一個位置,血霧彌漫。
眾人只見原本眼睛極其有神的小師弟,雙目漸漸暗淡,眼中神采迅速灰敗,就如同曇花枯萎一般,身子仰倒在了血泊之中。
顧風遙再也忍不住大哭出來。
很多師兄弟也不禁暗自落淚,玄徽終究晚了一步,抱起楊寧幫他合上雙目,一言不發地奔向天極峰。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