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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然

  這個故事要回到二十三年前。

  北風瀟颯,梧桐秋色,暮色人煙寒。

  公元1627年,大明天啟七年,陜西省。

  自山陽至洛南官道之上,一人身穿棉袍,行色匆匆,好像有要事在身。

  這人行至平瀾口,又行二里許,前方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

  他思慮再三,由西北向一小道快步行去。

  行不多時,林風漸起,卷起秋葉漫天。

  此時恰值深秋,寒風凜冽,砭人肌骨。

  客人不作他想,棉袍又裹了裹,呵了呵手,將手插入袖中,繼續趕路。

  又這般走了半個時辰,天色漸黯,目難視路。

  客人抬頭看看天色,但見陰云蔽日,風雷隱隱,暗道一聲:“苦也。”

  原來烏云蔽日,天將大雨。

  他身體雖已極疲憊,卻仍舊不敢停下腳步。

  “轟隆隆”一聲驚雷炸響,緊接著一道閃電刺破陰云,一瞬間將大地映的亮如白晝。

  少頃,風雨驟至。

  初時淅瀝,俄爾澎湃。

  行人無可奈何,只得于林中尋一較為粗壯的樹木,靠著大樹底坐下。

  畢竟讀書之人,心胸遠較常人豁達,要不然也經不住太祖皇帝那煉獄般地八股取士,從而脫穎而出,成為讀書人當中,乃至天下萬民之中的佼佼者。

  雨水沁透了棉袍,黏在身上,方才一番跋涉,此刻腹中早已饑腸轆轆。

  只見他苦笑著從包袱中取出半塊馕,淋著雨掰開一大塊咬在嘴里,又將剩下的大半塊放回包袱里,雙手托著包袱蓋在頭上。

  就這樣,他口中含馕,不能講話,突然讓他想到了“束馬銜枚”的典故。

  想到自己此刻豈不正如那馬,再也憋不住“哈哈哈”笑出聲來。

  嘴巴一張,餅“吧嗒”一聲掉到了泥里。

  這人樂極生悲,低頭看著泥里的馕,還不忘吟詩一首道:

  青楓颯颯雨凄凄,秋色遙看入楚迷。

  誰向孤舟憐逐客?白云相送大江西。

  哪知一首詩還未吟罷,便聽有一聲尖銳哨聲自林中深處傳來。

  嚇得他趕緊閉嘴,雙手還在頭頂托著包袱,也忘了放下來。

  這邊不容思索,緊接著便有十幾騎快馬自雨幕中破霧而出。

  經由他樹后小道上馳過,金鐵皆鳴,刀甲鏗鏘,濺起一陣雨泥。

  馬上騎士皆披雨蓑,看不清衣著,再加上馬快雨疾,實在看不清別的。

  待十幾騎消失于視線中,他才從樹后探頭探腦地出來,先是張望了一會,確定再無人馬之后才頂著包袱來到小道上,蹲在了一個馬蹄坑旁。

  他三兩下將馬蹄坑中的泥水清干凈,待看清馬蹄鐵印出的繁復紋路后,他霍地起身,口中喃喃道:“錦衣衛?”

  雨勢仍不見緩,那行人的心也恰如這清秋冷雨一般,沁寒入骨!

  此刻他也顧不得用包袱遮雨了,腳下步履如飛。

  只奈何林路難行,更兼大雨,道路全是泥濘。

  他如此行不里許,終于停下,抬首望天。

  細密的雨珠撒豆似的淋在他的面上,雨水順著兩頰滑落,渾身上下濕透尤不自知。

  他心下想:“我自得知消息以來,片刻不敢耽擱,為防消息泄漏,只身跋涉入陜,光是馬就跑死了兩匹,眼看西安在望,料想定然快人一步,將消息稟于胡公。卻何曾想到那狗賊下手如此之快,錦衣衛如今都進陜西了。而我盤纏用盡,前路又多坎坷,教我如何是好?”

  他正暗暗著惱,心中驀地想起一句話。

  這句話曾無數次在他舞勺之年讀書時,束發之年游學時,弱冠之年科舉時,直至后來而立之年,為官一任,無不曾與他砥礪而行。

  又有多少次,于他迷茫,失望與痛苦時給他力量,給予他重新爬起來的力量。

  那句話便是:

  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

  那人心下暗道:“我梁文舉絕不讓王學為我蒙羞!”

  原來這人竟是王學門人!

陜西布政司西安府提刑按察使司衙門一書房內  一尊浮雕獸首紋三足鎏金香爐擺在書房正中的藏藍地毯之上,縷縷輕煙彌漫而出,無論室外如何凄風冷雨,屋內卻依舊溫暖如春。

  一張暗紅色櫸木大案后,端坐一人,身形消瘦,高鼻朱唇,細眉長眸,面白無須,望之不過而立,一襲白色云紋錦袍,黑色長發順于肩后,端是一副難得的好相貌。

  只是雙目流轉之間,病態難掩。

  案前站有一人,四十露頭,身長六尺,微胖黑面,青色官服儼然,胸前補子上赫然綴著白鷴。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大明五品當堂,卻于案前屏息肅立,不敢打斷白袍公子的思緒。

  白袍公子沉吟半晌,抬首道:“惟賢,消息確切嗎?”

  那名被喚作惟賢的官員聞言忙道:“臬臺當知我們的消息渠道,縱比當年文皇帝當朝,錦衣衛全盛時期也是不遑多讓。”

  這點顯然白袍公子也是不疑有他,聞言下巴一揚,和顏道:“惟賢別老站著,坐。”

  官員偷眼環視書房一圈,心下暗道:“這書房除了有你一把座椅,哪還有別人坐的?”

  心里雖這般想,面上哪敢稍有不遜,拱手道:“謝臬臺,不過下官一路車轎,早就硌的屁股疼,還是站會吧。”

  話音剛落,忽有涼風過處,帶起窗扉半開,“簌簌”順著窗柩侵進些許雨來。

  經這涼風一吹,白袍公子本就白皙的面龐上更顯蒼白,片刻后便劇烈咳嗽起來。

  官員連忙幾步走到窗前,將窗戶緊緊關上。

  待白袍公子咳聲稍緩,官員扶案問道:“臬臺,不是聽聞京里來的名醫已來府上多日,還不見好轉嗎?”

  白袍公子不答,怔怔望著案前那封拆開的密信出神,信上透著點點水痕,是被剛才雨水侵濕的。

  良久,就在官員鼓起勇氣準備再問一次時,他開口了:“這次一定要讓他死!”

  片刻后續道:“你從明日起派人暗中監視巡撫衙門四門,晝夜不斷。但有風吹草動,即刻來報。”

  官員一震,失色道:“他堂堂陜西巡撫,封疆大吏,府周扈從如云,我如何敢監視于他。一旦被發現,下官職司難保還在其次,就恐再難效力于臬臺麾下。”

  說著竟有些哀求地看著白袍公子。

  白袍公子大怒,一把拍在案上,厲聲道:“錦衣衛緹騎不日就至,屆時他不過一階下之囚,你到底在怕什么?”

  情緒上的起伏令白袍公子胸腔猶如火燒,他強抑咳意,拳頭握的指節發白,就這樣雙目盯著案前的官員,眉宇之間的狠厲之色令他早不復先前儒雅之姿。

  官員登時手腳冰涼,猶豫再三,終是不敢再講什么,稽首道:“下官,遵命。”

  又說那姓梁名文舉的行人,一路雨中跋涉,此刻腿腳盡皆泥濘,渾身濕透尤不停下。

  天上陰云蔽日,讓他難以估算時辰,使得他內心更加焦灼。

  待他走過一處山谷,前方出現一大片竹林。

  竹林廣袤,放眼望去茂林修竹,不見邊際,謂之竹海亦不為過。

  此刻腳下有兩條路,一條是夯土路,連接山谷繼續向西北蜿蜒。

  還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徑,碎石鋪就,通向竹海最深處,小徑極窄,僅可二人并肩而行。

  梁文舉抬足便朝西北行去,走過小徑時身形卻不由自主地頓住,扭頭向小徑望了一眼。

  小徑幽深,通向不知名處,間或有鳥雀“撲棱棱”一掠而過,竹枝搖曳,珠雨灑落。

  梁文舉收回目光,走了兩步又復停下,伸手入懷摸出一塊環形玉佩,晶瑩剔透,黃如蒸栗,雨滴落在玉佩之上,凝而不散,顯然是一塊極好的黃玉。

  這是他成親之時岳父贈予他的,一直小心珍藏,隨身攜帶。

  他低頭用手摩挲著玉佩,反復踟躕良久,終于轉身步入碎石小徑。

  林海浩瀚,茫茫無垠。但腳下的碎石,證明了附近絕對是有村落,至少也是有人煙的,梁文舉堅信。

  不知是竹葉繁茂,還是雨真的小了,天色似乎也稍微明亮了些,順著竹林幽徑走了將近兩炷香,果見前方燈影幢幢。

  正前方是一泓湖水,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碧水微瀾,澄澈盈盈。

  而最吸引他注意的,是一堵一半在地,一半接水的白墻,高約丈余,墻頭砌成波浪狀,高低起伏,覆以黑瓦。

  墻內有參天銀杏古株,約有四人合抱粗細,華蓋如蔭,許多樹枝蔓墻而出,斜風細雨偶過,枝搖葉落,頓時金黃漫天,霎那間恍然若夢。

  樹后隱約有重樓斗拱,似是二層樓閣的飛檐一角,雨幕中葉落如歌看不真切,朦朧迷離,引人入勝。

  梁文舉嘖嘖稱奇之余沿著碎石小徑走著。

  腳下路有三條,兩條通向林中別處,想是另有人家,一條彎彎曲曲至眼前的黑瓦白墻之下,一個月洞朱漆的大門緊閉著。

  他行至門前,輕輕叩響了門扉。

  “咚咚”幾聲響后,不見回應。

  他退后幾步,抬首看向墻后院內,待看到隱立于大樹之后的二層樓閣內確有燈燭之后,又復進前叩門。

  響聲終于驚動了院內的人,他聽見樓上悉索有聲,抬首循聲望去。

  二樓南面的這扇窗子被緩慢地推開,一個小腦袋探頭探腦地露了出來。

  小臉圓圓的,皮膚黝黑,洗的倒是干干凈凈,約摸六歲年紀,最奇的莫過于他的頭發,既不結髻,也不束結,竟然是滿頭短寸,長不過指寬。

  梁文舉好奇心起,高聲問道:“孩子,你是胡人嗎?”

  男孩只搖了搖頭,并不答話。

  梁文舉這才想起正事,道:“在下有要事趕路,途徑此地,現有一事相求。”

  梁文舉見男孩目光炯炯的看著她,以為他在細聽自己講話,遂咽了口唾沫繼續道:“不知府中大人安在?事成在下必有重謝。”

  男孩扭頭離去,梁文舉一下子愣在原地。

  良久,男孩去而復返,手中多了一把竹骨傘,對梁文舉道:“大人不在,請恕不便開門,你且用它遮雨。”

  說罷用力一擲,哪知男孩使盡力氣,竹傘也沒有飛很遠。

  梁文舉一句“多承好意”還未出口,就見竹傘受那大樹密葉所阻,歪歪斜斜的復又墜入院內。

  男孩一見,小臉頓時一紅,“噔噔噔”跑下樓去,連窗子也忘了關。

  “吱吖”一聲,門開一道小縫,卻不見有人出來。

  梁文舉低頭一看,囅然而笑,只見一截竹傘正悄悄、緩緩地伸了出來。

  梁文舉踏前一步,將門推至半開。

  里面男孩低呼一聲:“你干什么?”而后奮力想去合上大門,怎奈他再如何用力,門依舊半開,紋絲不動。

  梁文舉左手扶門,右手迅速入懷摸了一樣東西在手上,伸進門內,攤開手掌說道:“在下無意冒犯,府上可有健馬,煩請牽來與我,這個你拿去。”

  男孩以為是什么呢,見是一塊黃不拉幾的石頭,心中一陣鄙夷,又加上他無禮在先,頓時沒好氣道:“家里沒馬。”

  梁文舉失望之余又道:“騾子也行。”

  男孩翻翻白眼,道:“家里也沒有騾子。”

  梁文舉大失所望,正欲賠罪告辭,手足還未來得及收回,就聽后面一陣低沉的聲音悠悠傳來:“大明律,若今時無故入人室宅廬舍者,其時格殺之,無罪。”

  其實聲音甫一開口,梁文舉就回頭了。

  從林中小徑緩緩而來二人一驢,當前一男子牽驢而行,天命之年,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短須微胖,鬢角斑白,步履雖呈老態眼神卻極富神采。

  驢上坐著個藍衣女子,撐一把繪以寒梅的茶色油紙傘,看不清樣貌。

  梁文舉回頭嗔怪地對男孩道:“君子以言有物,你不說府上既沒有馬也沒有騾子嗎?”

  男孩理直氣壯地道:“你看清楚了,那是驢。”

  男孩見得來人,一陣雀躍,立時將門扉大開,喊了聲:“大伯,阿姊。”

  梁文舉這才看清男孩的模樣,身上竟是如此消瘦,只那肚子卻是圓鼓鼓的。

  梁文舉此時無暇細想,順勢回身,沖著那老者拱手為禮,道:“在下前有所懇,但有冒昧唐突,尚希恕之。”

  二人一驢走得近了,藍衣女子翻身下驢,將傘一收,反手握在手上,看向梁文舉。

  梁文舉看清女子容貌,頓時一陣失神,心下不由覺我形穢。

  只見她面如新月,鳳目隆鼻,眉淡如秋水,似顰非顰,體姿高挑,往那盈盈一立,清雅如九秋之菊。

  “哼,所懇什么所懇?”卻是老者看他一眼,從他身旁走過道。

  梁文舉不敢與藍衣女子對視,聞言忙將目光移向別處。男孩從老者手里接過韁繩,牽著驢去門外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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