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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

  待男孩栓好驢子往大門走,老者正詢問著梁文舉什么,后者一邊解釋一邊苦笑不已。

  男孩剛好聽到老者又一聲“哼”,一臉的不相信。

  側身剛好看到男孩回來,便對男孩道:“寧兒,此人說他想用一塊玉石換我們家的騾馬,可有此事?”

  男孩看了看梁文舉,梁文舉也不無尷尬的看著男孩。

  只見男孩白了后者一眼,隨即悠悠道:“大伯,他是想用一塊黃石頭換我們家二牛來著,我豈可答應。”

  梁文舉向老者和藍衣女子團團一稽,正色道:“在下確有要事趕去西安,茲事體大,還望先生與姑娘允我先前所請,若蒙慨允,將不勝感激之至。”

  說完之后,又想起什么,攤開手心玉佩道:“在下愿將此玉奉上,即乞曬納。”

  男孩看到又是那塊被他當做寶貝一樣的黃石,雖然嗤之以鼻,可心下還是有了主意。

  老者不禁為之動容,倒不是為了那塊玉石。

  而是看眼前之人周身上下濕透,卻渾不在意,盡管路途跋涉,只為心中所念,這份不遺余力,讓他在一瞬間想到了從前的一些事。

  老者所想,旁人自然無從得知。

  只見男孩子走到老者身邊,仰著小臉輕輕拽了拽老者衣袖,打斷了老者思緒,道:“大伯,你就把二牛借給他吧,讓他去西安回來,再把二牛還給我們。”

  說罷又喃喃低語:“雖然破石頭不值幾個錢。”

  藍衣女子一陣羞赧,趕緊抓他過來,捂住他的口鼻,希望他別再講話了。

  老者不去理會男孩,笑了笑道:“黃口小兒,無知妄言,見笑見笑。”

  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道:“足下若不嫌棄,就請寒舍敘話。”于是當先向院內走去。

  男孩被藍衣女子捂住口鼻,剛開始還掙扎了幾下,可隨即聞到女子手間傳來淡淡的幽香,隨后陶醉地瞇起眼睛由她捂著。

  此時雨越下越小,竹林如洗,鳥鳴空回。

  梁文舉看看天色,見霧斂雨收,薄暮微光乍泄,想起那十幾騎錦衣衛穿林而過的身影,腳下躊躇不決。

  老者回頭看到梁文舉駐足不前,斜他一眼,道:“足下難不成是想飛去西安不成?”

  說完扭身行去,再不去管他。

  梁文舉無奈之下,只得跟著老者進去。

  從藍衣女子身畔經過時,鼻間突然傳來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沁人心脾,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見她正緊緊握著男孩的口鼻,男孩則瞇著眼睛傻笑,一臉陶醉,梁文舉不由莞爾。

  梁文舉進得門去,眼前便是一面影壁。

  壁上浮雕刻有一幅南唐瀟湘圖,云靄霧氣,淡遠迷漾。

  壁畫右上角有一行小字題詩:

  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

  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

  題詩為筆墨而成,顯然是主人后加上去的。

  繞過影壁,有淡淡花香撲鼻,腳下青磚鋪地,葉落滿庭。

  面前幾階臺基之上,一棟攢尖式雙開間的二層穿堂,穿堂重檐插空,雀替可見,檐鈴細響。

  穿堂門扇內燭光微微,西墻有大樹梨花,簇著一片海棠,近處還有一方半天然的池子。

  東墻銀杏古樹,遮蓋了大半個庭院,漫天落葉煌煌,如墜山水畫卷。就連那棟小樓,也不及古樹樹腰。

  樹下石桌石幾,除此別無他物。

  老者行在最前,此刻已推開隔扇門行進穿堂內,梁文舉急忙收回目光,緊忙跟上。

  藍衣女子見后者進去,便將手從男孩嘴上放下,蹲下身來對男孩道:“寧兒,今天腹痛可有發作?”

  男孩本欲脫口說出痛了兩次,待見藍衣女子臉上布滿愁容,想起自己自入府上以來,阿姊臉上那越來越少的笑容時,話到嘴邊硬生生變成了:“阿姊,今天……不痛了。”

  藍衣女子心下稍安,可那雙凝眉依舊顰著。

  她拉起男孩的小手,握在手里呵了呵,道:“會好起來的,今天阿姊又得了兩味藥。”

  且說穿堂二樓,一張黃花梨木方桌,桌下幾個紅木繡墩,老者與梁文舉對坐,桌上茗香四溢。

  東南墻角一張畫案,看不清質地,案上文房四寶凌亂,書籍或翻或卷皆陳其上。

  還有一張柚木腿榻,一件男子外袍掛在上面,后面窗柩半開。

  想必剛才那個孩子就是從這將傘扔出去的,梁文舉如是想道。

  正東邊靠墻立了一面博古架,占了不少地方,上面全是書,另有少許綠蘿也置于其上。

  他們背后的墻上懸掛一副山水,上有匾額,書曰:梯云篩月,四個大字。

  下有一供幾,案上一些插瓶等物。

  老者與梁文舉此刻坐于方桌前,各不說話,老者吹著茶,思索著什么,梁文舉則是有些拘束。

  老者左手端著茶碗,右手揭開碗蓋吹了吹茶葉,想喝又嫌太熱,最終還是放在桌上,率先打破沉默道:“請恕老朽直言,足下是有官身之人吧。”

  梁文舉一怔,隨即頷首道:“先生慧眼如炬,只是不知先生如何得知?”

  老者見果然被自己猜中,有些自矜地道:“老朽見足下談吐不凡,所持玉佩又價值不菲,故斗膽妄言,請恕不敬。”

  梁文舉連道不敢,心里卻在思索如何借驢之事。

  老者看他神思不屬,心中已猜到個大概。

  笑道:“現在天色將晚,你就是把老朽的二牛累死,明天也到不了西安,何不明日趕早再行?”

  梁文舉聞言神色一慘,他又何嘗不知,只是縱然希望渺茫,他也要試一試。

  他迎上老者目光,眼中猶豫神色已然不見,說道:“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必須馬上趕去西安,如若遲之,恐怕整個陜西都會變天。”

  老者曬然一笑,嘴唇上的半白胡須一張一合道:“胡公治下,海晏河清,何來翻天之說。”

  老者說罷,忽然心中一凜。

  他想起自去歲開始,陜西、延綏等地大旱,田間顆粒無收,有些重災州府哀鴻遍野,餓殍遍地,所謂獸困則噬,時有百姓或嘯聚山林,或坐地為盜。

  會不會是因為此事?老者想罷正色道:“你此去西安,是不是為了朝廷要動胡巡撫?”

  此言一出,梁文舉手里的茶碗差點失手摔落,當真驚出一身冷汗來。

  他重新上下打量了老者一番,問道:“先生到底是誰?”

  老者不答反問道:“你是為了保下胡廷宴?”

  梁文舉心里思來想去,依舊猜不透老者來路,但是直覺告訴他,老者于他,甚至于胡公,都沒有惡意。

  他點了點頭,實話實說道:“是。”

  “就憑你?”老者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梁文舉道:“在下人微言輕,但是倘若能將消息率先告知胡公,說不定就有機會嬰城自保。”

  梁文舉頓了頓,直視著老者的目光,繼續道:“甚至……胡公執掌陜西多年,如果能夠運籌得當,一面牽制住京里來人,一面調兵遣將,火速平叛。那個時候,甚至能夠扭轉乾坤也不一定!”

  梁文舉說完,不再去看老者,揭開茶蓋喝了一大口。

  梁文舉既然篤定老者于他,于西安那位都無敵意,那么就索性和盤托出,只留老者還在仔細回味。

  老者聽后,心念電轉:平叛?難不成有大規模造反?如果是,那是何人造反?是百姓揭竿而起還是軍士嘩變?

  老者心知,無論是哪種情況,胡廷宴是一定要救的。

  老者想到這里,起身道:“足下請稍坐,老夫去去就來。”

  梁文舉起身回禮不談。

  過了約摸一盞茶的功夫,老者“噔噔噔”又上來了,手里拎著個鳥籠子,被籠布蒙著,看不清里面何物。

  老者一上來,看見梁文舉并不在桌前坐著,而是右手負于身后,立于畫案一旁。

  看到老者上來,粲然一笑:“在下之前還有諸多疑慮,現在終于恍然大悟。”

  老者疑道:“足下何出此言?”

  梁文舉笑而不答,右手緩緩亮出一本半舊的書,書的封面上寫著:答顧東橋書,五個行書小字。

  “原來先生也是我王學門人。”

  梁文舉說完,不待老者答話,便拱手道:“家師玄扈先生。”臉上頗有自矜之色。

  老者聞言“哼”一聲道:“你們左派是把天下所有王學門人都納為你們自己人了吧?”

  不過老者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也知道,現在這個時期不再是逞派系之爭的時候了。

  當今朝堂之上王學幾近絕跡,所以左派中人拼命也要保住胡廷宴,胡廷宴奉命巡撫陜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如果他倒了,對于王學左派,甚至于已經式微的王學而言,都是沉重的打擊。

  老者走到梁文舉近前,將鳥籠置于畫案之上,道:“足下請將所知消息手書一封,我這有異鴿一對,可飛信傳于巡撫衙門。”

  梁文舉遲疑道:“這,這可行嗎?”

  老者橫他一眼,狀似不悅道:“你也是王學承下,圣人門徒,不要如此拖泥帶水。”

  說罷左手斂袖,右手研起磨來。

  硯是上好的洮河硯,膚理縝潤,色澤雅麗。硯是好硯,字也是好字,梁文舉神色凝重,似在思索,右手輕轉重按,行筆不停,兩行行楷躍然紙上:

  績山先生尊鑒。

  晚輩自與先生邑中一別,違奉提巡,荏苒數年,別后縈思,甚以為懷。今上一函,蔚為緊迫。今年肇秋,晚輩述職于京,時值兵科都給事中周紹吉上書彈劾陜西總兵韓坤平叛兵敗,圣上留中,不兩日,又有陜西道巡按御史廖洪,陜西提刑僉事崔明遠,吏科都給事中平國漳等十余人上書,矛頭直指先生,言賑災不利,百姓造反等二三事,晚輩驚聞朝廷已下旨,命錦衣衛召先生回京。如今急如星火,晚輩臨書倉卒,不盡欲言。

  然以先生之智,勝愚百倍,必能洞悉朝事,匠意于心。

天啟七年玄月廿一梁文舉手書雒南  梁文舉寫罷,輕輕一喟,吹干了紙上墨跡,此時天色愈晚,屋內視線昏暗,便將案上的燭燈又挑亮了一些。

  再回過頭時,只見老者已將鳥籠上的籠布取下,里面兩只蒼色鴿子,都較尋常鴿子更大,羽條長,覆羽寬,其眼黃如李鳥,橙黃發紅。

  老者這邊將書信捻成極小的一卷,然后投入一根細竹管內,小竹管綁著一根繩,繩子的另一頭系在一只略小些的鴿子腿上。

  老者左手托著這只鴿子,右手拿著一根茶葉狀的物什喂在鴿子喙邊,那只鴿子仿佛被那東西吸引著,輕輕點啄。

  隨后,老者手托著鴿子來至窗邊,攤開手掌任它自去,鴿子撲棱著翅膀沿著老者的掌緣沒有規律地跳來跳去,但始終不飛。

  老者也很有耐心,就隨它玩鬧,終于這樣過了差不多有半盞茶,那鴿子才停止騷動,奪窗振翅而去。

  靜聽銅壺滴漏,夜月微殘。窗外飛花落雨,一人長身臥榻,輾轉難眠。

  翌日拂曉,恍惚間若有若無地一陣細微交談聲傳入廂房,梁文舉本睡的極輕,聽到聲音,便悠悠轉醒。

  只聽一個男孩聲道:“阿姊,本來多好的一處花田,非要刨了去,種這些難聞的苦草。”

  又一個女子聲音,婉聲道:“傻孩子,若沒有這些難聞的苦草,你哪還有命在?”

  梁文舉聽二人聲音,知道是昨天那個被喚作寧兒的男孩還有藍衣女子,梁文舉心里一暖,隨即便翻身下榻想去后窗瞧瞧。

  昨夜與老者閑談之中他已然知曉,老者姓樓,號玄闿,身為晚輩,名、字自是不敢動問,回去后定要請教家師這位玄闿先生到底是何許人也?

  后來他也自老者話中得知,他只有一個女兒,就是那位藍衣女子,那個男孩則是被他收養在府中的,其中還有一段故事,老者也說與梁文舉聽了。

  近年西北大旱,尤其是陜西境內,盜寇為患,賊匪橫行,以致日月不光,流血川野,很多百姓活不下去,易子而食者在所多有。

  男孩父母皆為反賊所殺,男孩為葬考妣,于梨樹下徒手掘地,從旁經過的老者為其所感,曾予他銀錢讓他活命,男孩手捧銀兩跪地對老者道:“敢問先生,此銀幾兩?”

  老者頓生不悅,道:“此乃紋銀五兩,足夠你吃到明年。”

  說罷轉身欲走,哪知男孩又道:“敢問先生,紋銀五兩可買得棺槨?”

  老者訝然道:“怎么?你拿了銀錢不去活命嗎?”

  男孩頭伏于地,啞聲道:“區區賤命,生死何異,但……求一棺槨,以蔽父母身軀,別無……他求。”

  男孩聲音嘶啞,話不成句,卻蕩人心肺。

  老人感念他至孝,與他買了棺槨,葬了雙親之后,便將他帶回府中。

  路上又得知他曾食觀音土,常常腹痛如絞,這種病極難醫治,得這種病的人大都難以活命。

  老者雖精通醫術,用針喂藥讓他活命至今,但依舊無法根治。

  推開這扇萬字紋長窗,自有一處后園,遍植花藥。

  諸如曼陀羅,黃萢,卷耳,漆姑草等等,品類繁多,難以詳盡。

  不時風動花落,千葉萬朵,鋪地數層。

  北國玄月,萬籟秋寂,小園不大,卻于颯颯孤風之中盡收清麗。

  梁文舉手扶窗柩,靜看窗外二人。

  女子一身月白裙襖,頭發綰成隨云髻,婷然卓立,便是這滿苑的醉人秋色,也遜色三分。

  男孩聽得女子說完那句“傻孩子,若沒有這些難聞的苦草,你哪還有命在?”

  知她說的在理,便不再吱聲,繼續埋頭用心幫阿姊給藥草填土。

  女子則立于一棵藥樹下,一邊將已經枯黃的草葉擇去,一邊道:“況且,這些草藥也不全是難聞的。”

  男孩依舊蹲在地上填土,聞言抬首,看了阿姊一眼,噘嘴道:“阿姊又誆我?我喝過的藥比水都多,哪一次不是難喝又難聞,嘔……”

  說完好像想起了喝藥的場景,頓時作嘔吐狀。

  女子回首瞧他憨樣,盈盈一笑,順手摘下一傘狀的茶白花瓣,道:“此曰白芷,可祛風鎮痛,卻是不臭的。”

  男孩一臉不信,道:“我聞聞!”

  女子瞧他不信,便走過去將藥遞到他口鼻處,道:“不信自己聞。”

  男孩肚子鼓鼓的蹲在原地,伸長脖子仰著通紅的小臉深嗅了一大口,一臉陶醉的模樣,憨態可掬,半晌后才吐息道:“好香哇。”

  女子聞言才將手放下,道:“阿姊沒騙你吧?”

  男孩卻道:“藥香不香不知道,我只聞見阿姊手好香呀。”

  女子聞言俏臉一紅,轉身去忙再不理他。

  梁文舉于窗后也差點笑出聲來,嚇得他趕緊將窗子關上。

  無論是這萬丈竹海,碧水搖光,還是林云墨宇之中,錦繁古樹,霓裳倩影,皆令梁文舉萌生出避世之感。

  可他正值當年,又深浸孔孟之道,心下不由感慨萬千:“此處雖好,可是大明江河萬里,兩京十三省卻不都如這里一般,而今國事多艱,百姓困苦,我怎么能有這等想法。”

  當下打點行裝,向樓姓老者辭行而去。

  是夜,楊寧打掃客房,發現桌上留有書信一封,不便自閱,便將書信小心收好,待將客房收拾停當,便來到大伯臥房門前。

  房門半掩著,他見大伯面北而立,正手捧三炷清香躬身行禮,對著墻上懸著的一幅畫像拜了三下,每一下動作都極是緩慢,顯然莊重無比。

  楊寧舉目向壁上畫像望去,只見畫像上一名老者,長須美髯,相貌清癯,眼神滄桑目視前方,內著粉紅色道袍,白護領,外罩披風,頭戴陽明巾。

  楊寧對大伯房內很是熟悉,從前這面壁上并非這幅畫像,楊寧目光一凝,見這幅畫像一角微微掀起,露出它所遮擋住的原有畫像。

  楊寧心下明悟,隨后出聲咳嗽了一下,并敲了敲門。

  老者見是楊寧,進前將香插入香爐中,道了句:“進來吧。”

  楊寧依言進房,將梁文舉的書信呈上,并說明信因。

  老者也不避著楊寧,當面將信拆開: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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