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心思玲瓏剔透的人煮茶交談,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安氏興致勃勃的以景談詩,“西樓角畔雙桃樹,幾許濃苞等露勻”“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俞清瑤雖不長于詩才,前世畢竟是經過許多名家熏陶過的,腹中的詩書與安氏相較,只多不少。三言兩語,往往點到要害,令安氏目光的驚訝之色越來越盛,心中暗道——果然是探花郎的女兒!
在她眼中,俞清瑤的形象不再模糊遙遠,而是容顏清麗,性情溫婉的小姑娘,恬淡的眉眼帶著一絲不符合年紀的沉穩,吐字清晰,不急不緩。與之相處越久,便越喜愛。因而,心中也升起一股疑惑。
怎么婆婆只偏愛活潑伶俐的雪瑤呢?三姑娘清瑤也有令人憐愛之處啊!
不知是茶喝多了,抑或是在樹蔭出坐久了,安氏忽然察覺腹痛,顧不得其他,捂著肚子直叫哎呦。嚇得隨身伺候的人團團亂轉,慌忙出去報信了。
俞清瑤見沒個主心骨,就命瑪瑙跟在安氏身側,有什么也好幫把手。她前世一直未婚,然而年齡大了,婦人生產見過不少,見安氏一味捂著肚子不準人碰,然而驚呼的聲音中氣十足,額頭不見汗漬,臉色紅潤,多半是嚇的。
趁亂,她偷偷藏在桃樹后,瞅眾人不注意,小跑著向盡頭的小閣樓。這小閣樓不高,掩映在綠樹之間,為三月賞桃花而建。平日只有幾個婆婦過來打掃,還算潔凈。
一開門,就見等候多時的楊嬤嬤了。仿佛知道俞清瑤的焦急似地,她開門見山,“老奴去了錢氏家鄉——蒯城。”
“查到了什么?”顧不得平息胸口的翻騰,急忙問。
楊嬤嬤頓了一下,方垂著頭,面無表情的回話,“錢氏曾在廣平元年六月,去大佛寺上香,許了一日十八斤的香油錢。離開時,因大雨連綿,山路濕滑,抬轎子的轎夫大意從臺階下滾落,跌斷了腿。”
“廣平元年……皇帝登基那年。”
俞清瑤腦中急速想著,皇帝剛登基,至少明面上勵精圖治、禮賢下士,因而在朝在野的名聲尚好。作為救命恩人,錢氏是意氣風發、得意飛揚——就如今日的雪瑤吧?嗯,去佛寺上香,不會輕車簡出,必然浩浩蕩蕩的帶著眾多仆役奴婢。轎夫摔了跤,那轎子不穩,里面的錢氏說不定也受了傷……
“回來后,錢氏大怒,重重責罰了四個轎夫,又惱怒伺候的人不周到,害得她滾到泥水中,臟了衣裳,命人立刻喚了人牙子。有錢的自贖其身,遠走他鄉;沒錢的杖責三十大板——不許上藥,直接賣掉。”
都賣掉了?俞清瑤先是感到一陣不可思議,一面祈求神明,花大代價供奉香油,一面又做有損陰德的事情,到底是讓神明懲罰還是護佑?接著,她雙眼掙得極大,聲音都變了,“六月?”
父親出生在廣平元年的八月!
孕婦摔了跤,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會去喚人牙子嗎?大動干戈的賣奴婢?安氏稍微腹痛,就嚷得好似天塌地陷了!這件事,可以說是個鐵錚錚的明證!證明錢氏絕對不是親祖母!父親的生母令有其人!絕非她憑空臆測!
一時間,俞清瑤心亂如麻,又恨又悔。若她前世有點心機,稍微探查一下,怎么會被蒙蔽到死呢!
努力壓下泉涌般的思緒,“那個人,查到了嗎?”
“老婆子查到兩個謹容,因不知道姑娘具體說的那一個,自作主張,都查了。”
“啊,兩個?我說的是錢氏的表妹。”
楊嬤嬤抬起魚泡眼,并不理會俞清瑤的提醒,仍舊不咸不淡的回話,
“林謹容,蘇謹容。林謹容大錢氏八歲,據說是姑表親,相貌秀美,識文斷字,穿戴談吐皆不似一般村姑,做過世家的奴婢。錢氏嫁到俞家之前,坊間一直流傳她和某個世家公子不清不白。被那家的少奶奶找上門來,賣去青樓了。后來死活不知。”
“蘇謹容,小名柔娘。錢氏八歲隨寡母改嫁給錢屠戶,對外說是娘家的姨表親,與錢氏同年。性情嫻雅,容貌出眾,極善女紅,求親的人踏破門檻。可無論聘禮多高,許的何等富貴人家,一概拒絕,嫁了自幼青梅竹馬的小裁縫,人都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居然有兩個謹容?同名不同姓,都是錢氏的表姐妹?那么,哪一個是她的親祖母呢?俞清瑤陷入了迷茫中。隨即,她暗罵自己一聲,三十年前的舊事了,能查到蛛絲馬跡都不容易,靠他人的三兩句閑言碎語怎么判斷?怎么輕信?何況,她內心有預感的蒙上一層陰影——錢氏,未必能容下親祖母活下來。
果然,楊嬤嬤隔了片刻,又道,“婚后一年,小裁縫一病死了。蘇謹容懷有身孕……只是未到生產之日,便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有人猜測,被強人所奪。”
死活不知……被強人所奪……
就是她父親生母的下場嗎?
比起前世死在喜堂上的自己,悲慘處,似乎一脈相傳。
想起傷心事,俞清瑤沉浸在悲痛中,沒發現楊嬤嬤抬眼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犀利的不似年過花甲的婦人!只一霎,又移開,語氣波瀾不驚,
“還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老奴是聽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說的,是真是假,沒有證據。據說,那柔娘除了生得如花美貌,更有天生一副悲天憫人心腸,平日從不殺生,常常施舍衣物于路邊的乞丐,遇到無人照顧的老人、小孩,也會幫忙照顧。當今圣上潛邸之時遇難,被錢氏所救……許多人聽了,都有些奇怪,若是柔娘所救,還有幾分可信。怎么偏偏是錢氏呢?”
“錢氏精明強干,十四歲就在繼父的肉攤干活,割肉、稱斤、算賬,手腳麻利無比。記性又好,誰欠了一錢半錢,想糊弄她可不行。”
俞清瑤怔怔聽著,半響才明白這番話背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