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苑原本是外祖母——定國公元氏的生前居住的院落,把俞清瑤姐弟安排在這,自然有高看一籌的意思。但俞清瑤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別人如何看待,跟住在什么地方關系不大。
弟弟已經八歲了,雖然比一般孩子生得弱小可愛,但畢竟是外男,不出一年,就得搬出內院。到那時,她每日跟弟弟見一面,都得走上半個時辰。久而久之,姐弟情分不就遠了?可又不能現在說,“我想直接搬到明月樓去,那里環境清幽,我很喜歡,距離外院比較近,跟弟弟見面方便”——這輩子,她是第一次到舅舅家,哪里會知道侯府的布局?
躺在松軟的綾被中,俞清瑤閉上眼睛,困意上涌,迷迷糊糊的想著,過兩天吧!等明后日在侯府走動走動,熟悉了環境,再提出這個要求。雖然明月樓重新收拾麻煩了些,不過想來舅父、舅母不會拒絕。
偌大的安慶侯府,各處屋檐下垂著的燈籠漸漸熄滅了。與整個京城的寂靜融為一體。唯有凝暉堂,偏廳的燈火一直亮著!
這間偏廳不大,外廳跟內室用玻璃珠簾隔開,內室南面一張樣式簡潔的檜木方桌旁,上面兩盞青瓷茶碗,旁邊置放了兩個高背椅。沐天恩與杜氏分坐左右,身后是兩個高架素絹燈。橘黃跳躍的燈火,照得侯府兩位主人面色不定。
“李春家的,你先下去!”
聽到命令,一個年約三十的管家媳婦,擔憂的望了一眼婆母——李嬤嬤,沉默的躬身退了下去,到偏廳外等候。
李嬤嬤,安慶侯的乳母,平素里侯府上下誰不敬重?說的話,跟半個主子一樣。但是!她畢竟是奴啊,身在奴籍,就得認清身份,竟然膽大包天,做了主人的主?侯府什么時候,這么沒規矩了!
安慶侯的臉色很不好,跟吃飯時的笑語溫和,完全不同。李嬤嬤的所做所為,犯了大忌!
“好啊!嬤嬤,我倒不知,你這般有擔當!一聲告訴也沒有,就直接把清瑤姐弟帶出俞家!你好大的膽子!是仗著我兒時吃過你幾口奶,就覺得身份不一樣了!”
李嬤嬤半躬著身,苦澀的嘴角動了動,“老奴不敢!”
杜氏連忙勸著,“老爺且慢動怒,不如聽嬤嬤說說。她老人家辦事辦老了的,從來沒犯過這么大的差錯。要打要殺,老爺總要聽人家道明原委,再做評斷。”
李嬤嬤早就知道,從自己主張帶清瑤離開俞家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侯爺脾氣雖好,但自小帶大他的自己還不知道嗎?平素的小錯,都能包容,唯獨一件不能容!逾越本分!
就算當時沒有別的選擇,可以體諒,但今天后……怕是很難在侯府繼續當差了。這一刻,她必須好生把握著。她年紀大了,干也干不了幾年,總要給兒子、媳婦留下余地不是?
“唉,老奴知道侯爺生氣,可老奴在俞家的時候,更是痛心。老爺知道嗎?她、她們,要把表小姐送到庵堂里去!”
“什么?清瑤生得那么單薄,為何要送庵堂里?”杜氏大驚。她本來也奇怪李嬤嬤熟知侯爺性格,為何自作主張,不過她更關心俞清瑤來之后的問題,沒問具體情形,是以剛聽到這句話,立刻吃驚的喚出聲來。
李嬤嬤搖頭,“都是一些瑣碎小事。”
為了瑣碎小事,就要把一個好端端的女兒送到庵堂?李嬤嬤此話,雖沒有具體說明,但無疑把俞清瑤在俞家的境地,很好的描繪出來。
安慶侯眉尖一顫,沒有說話。
“但使老奴下定決心的,是看到小小姐手上的疤痕。老爺、夫人有所不知,那邊上上下下都喜歡養個鳥兒、雀兒,貓兒的,這畜生就是畜生,也不知主子怎么養的,連鳥喙、爪子都沒處理干凈。一年前,小小姐冷不防,被抓了記下,額頭、手指都抓出紅印子。好在當年小姐的嫁妝中,有除痕去疤的‘舒痕膠’。用了兩盒,額頭的疤痕去了,可右手的食指,到底留了淺淺的印記。”
換了別人,肯定不會這么說話。
價值百萬的嫁妝被偷盜不說,只繞著唯有在太陽光下才能看到的一點疤痕做文章,可不是瘋了么?可李嬤嬤,恐怕是最了解安慶侯脾性的人。
果然,她話音一落,安慶侯臉色大變,登時摔了茶碗!
“竟有這等事!”
李嬤嬤悲傷的點點頭,“老奴特意尋了老夫人房里的丫鬟問,誰知人家回答,‘不是有上好的金創藥嗎?才破了點皮而已,不打緊’。老奴聽了這話,真真是痛惜無比,偏又是外人,說不了什么。”
“可惡啊!”
安遠侯大怒下,站起來,負手來回的走,氣得聲音都顫抖了,“竟敢、竟敢……”
為何這么憤怒?原因要追溯到三代前。
沐天恩的母親出身定國公府,但他的外祖母身份更高,乃是當今皇帝的姑母,云陽公主!
云陽公主本來有了未婚夫,她是因為皇帝有心補償,才嫁到安慶侯府的。當年皇帝選后,沐家有一位容顏絕美、肌骨瑩潤,舉止嫻雅、才貌俱佳的女兒,一路過關斬將,到了最后關頭……被刷下來了。理由,膝蓋上有一塊月牙大小的疤痕。
為了這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原因,與皇后寶座絕緣,任誰都得生生吐出幾口血。那位嬌生慣養的沐家女兒,更是抑郁難言,最后抱憾而死。估計皇帝也覺得愧疚,才將云陽公主賜婚。
大概從那時起,安慶侯府的規矩改了,兒子反而次一等,畢竟入朝為官還是外出領軍,沒人在乎身上是不是有幾塊疤。至于女兒,不管嫡出、庶出,無比嬌養,比那最珍貴的古董,還要珍視兩分。略有個風吹草動,都要請大夫認真看的。在這種“傳統”下長大的安慶侯,發現自己嫡親妹妹的女兒,居然受傷流了血,沒人在意!他心理怎能接受?
李嬤嬤嘆息的說完,見侯爺氣得都失態了,斟酌著話語,又道,
“還有一層原因……老奴委實受不了那邊的規矩。論理,也不該老奴說,只是那邊的內宅,竟是不分是非王法的,那位老太太說是黑、便是黑,指黑說白,竟也有人點頭!小小姐的幾個姊妹,年幼的且不說,兩個大的……唉!輕狂、乖覺,渾不似大家小姐。那二姑娘雪瑤,撒嬌癡蠻,曾當著老奴的面,對那邊老夫人說什么‘祖母你當年為什么不進宮,不然我今天也是公主郡主娘娘了’。
老奴聽得坐都不敢坐了,偏俞家上下竟沒一個覺得不妥的,敢反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