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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天還沒亮。極遠處天與地的邊緣或許起了一絲橘紅暗弱的光芒,但京城里仍是伸手不見五指,四下絕對安靜,犬吠雞鳴一聲且不聞。烏黑烏黑的夜風里,俞清瑤緊緊裹著斗篷,親手提著垂纓燈籠,搖曳的光芒照著東西兩座。迷蒙睜著眼,懷揣鑰匙的大丫鬟紋繡、繪繡,去了西樓把門開了。
“姑娘……風大、夜涼,當心身子骨。”
對于俞清瑤的任性要求,紋繡繪繡無法說個不字――自打她們來,姑娘處處恭敬,不曾有一絲慢待,現在病中,脾氣怪些也是常理,怎能為些許小事就毀了這些日子的印象?她們還指望日后放出去嫁個好人家呢。
俞清瑤唔了一聲,無心理會,進了黑壓壓的里。俞老爺子命人送來的三萬余冊書籍,泰半保存這里,少數清理好名單目錄的,才放到東樓。親手拂過裝滿了珍本、孤本的一個個箱子,俞清瑤深深吸了一口不知書本陳香,還是朽木書架的氣息,站了一會兒,忽然呵呵的低笑起來。
不久,這笑聲漸漸變大,壓抑不住的大笑著。
紋繡、繪繡站在門外聽了,都覺得怪異,可出自彼此心知的目的,兩人眼神交匯,交流片刻,扭過頭,裝作沒聽見。
俞清瑤笑累了,挑了個高矮適當的箱子,坐了上去。心中,充滿了“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荒謬與慶幸。
托俞子皓的福,她做了一個怪夢。夢里她被數不清的書籍壓得喘不過氣來,弟弟指責她搶走了屬于他的東西,橫眉豎目,意欲奪回;忽然從天而降一道圣旨。說要皇帝下令收集天下藏書,哪個不上繳,全部捆了!俞子皓銷聲匿跡。脖子上了枷鎖的她連忙對官兵大喊,我愿意我愿意……
就是這么一個夢,令俞清瑤忽然想到。廣平皇帝自封“文治武功”,“千古一君”來著。武功么。大周擴充版圖東夷,又牢牢克制蠻夷于國門外,在位三十八年來國泰民安,沒有發生過大的叛亂,可以說的過去;至于文治,修撰了《廣平大典》!
這部叢書,可了不得。分經、史、子、集四部。共收錄古籍三千五百多種、七萬余卷,裝訂成三萬六千冊,要建一座來收藏它!可算是古往今來,最大的叢書了。
俞清瑤記得,自己前世初來京城,就聽聞皇帝下圣旨收集圖書了,但許多王公貴族不大放在心上,各種敷衍塞責,心腹老臣各省的巡撫總督,也覺得耗財力物力修書。沒什么意思。只有一個六部的小官上表分析厲害,總結這是有利于民、有利于教化,有利于大周千秋萬代!還與守舊的老臣子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辯論,這才把修撰《廣平大典》的事情敲定了。
廣平帝。深通帝王之術……可以罵他是暴君,但不能說他是昏君!廣平元年、廣平十三年,廣平二十九年,下了三次詔書,又耐心等了九年,終于等到凝聚無數人心血的《廣平大典》面世。他晚年嗜殺,多疑且暴戾,親生兒子也不放過,站錯隊的官員動輒抄家流放。唯獨翰林院修撰《廣平大典》的官員,認誰構陷也不曾被牽連!平安順遂的度過云波詭譎的危機,修撰成功后,廣平帝大喜,稱自己對得起列祖列宗,又一個個加官“文淵閣大學士”“文溯閣大學士”,新帝繼位,對幾位主編也是敬重有加,進封太師、太傅、少師、少傅,清貴的不能再清貴,又在史書上流芳百世。
可以說,跟編書連到一塊,百害不侵啊!換做以前,她不敢想,可有了這三萬冊珍本孤冊,只要圣旨一下,她便響應進上,皇帝為了編撰《廣平大典》,還不得下旨褒獎?
不,是肯定會下旨褒獎的!為了讓其他人也把珍藏的書籍進上。mhtxs.cc[棉花糖]
淑慎性成,勤勉柔順……圣旨上隨便什么稱贊,日后誰還敢指責她名譽有失?似林佩、杜芳齡這種事再發生,她都不用當面澄清了,否則,就是質疑皇帝!俞清瑤笑得瞇起眼,渾身輕快極了,覺得那種在船上顛簸,哪怕再努力也避免不了船沉落水的命運……遠離她了。
今年廣平二十九年,不是年中,就是年尾。
她只要靜靜的等待皇帝下旨,如是而已。
有了希望的曙光,俞清瑤風寒終于好了。聽聞臨水軒母女三人要離開,沒多大感觸――她最大的仇人,從來不是寄居在侯府的麗君姐妹。不愿相送,讓紋繡送了一百兩的程儀,到底是表姐妹,她們害她,先絕了親戚情分,她送了銀兩,也算是一個了斷。
聽說麗姿氣得不得了,一路罵罵咧咧,她,杜氏,沐薄言,甚至舅父沐天恩都成了壞人,全部對不起她們母女。至于麗君,紋繡回來說,病得瘦骨嶙峋,容色大減,換了個人似地,收了銀兩,態度謙卑,說是母親生病,她需要錢,知道俞清瑤不希望看到她,就不過來親自道謝、道歉了。
就這樣,在侯府住了四年的麗君姐妹,離開了。她們的命運幾乎與前世完全不同。再沒有侯府做靠山,也沒有侯府的拖累,好壞……都是她們自己的機緣與造化了。
少了妙齡的姐妹花,侯府卻不曾安靜下來。
俞清瑤想,這么多珍貴的書籍送給皇帝,雖說為自己謀取一道“護身符”,但日后再也見不到……可惜了!于是起了心思,挑選出約三千余冊,包含書法、易經、禮儀、兵法、天文、星相、文人雜記,諸子百家的,讓舅父送到大相國寺去。那兒有未曾中舉的學子,每日給十幾文錢,使他們抄書。一來,她得了手抄本,二來,與那些學子們也有益,多多開闊見識么!
連就俞清瑤自己也沒想到,此舉為她得了多大的名聲!
先頭,景暄刊印《半山詩集》,欲將賺得來錢財送給她,她不要,于是景暄就送到惠人局,做了不少善事。隨后,俞清瑤又“慈善大方”的把別家都珍藏不示眾的書籍存放大相國寺,士林中,都傳頌著“不愧為詩仙之女”的贊譽!
一時半會兒,還沒傳到深閨內宅里。可到日后,這些水磨功夫,一點一滴積累來了好名聲,對她不知多少助益。
也因這些書籍,元清兒、元姍兒、杜芳華、阮雪萍、阮星盈諸女,往來安慶侯府特別勤快。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幾個愛書的女孩兒,見到了別家都沒有的書籍,加上彼此年齡相近,興趣相投,可不常常相聚么?
靜書齋,成了每日聚會的好地方。
俞清瑤自己是不打算培養精通詩書的高級侍女了,但不妨礙她借用別人的。元家姐妹,阮家姐妹,都是世族門閥之女,身邊的丫鬟棋琴書畫,樣樣精通――抄書自然不在花下。東樓的一樓,二十幾個丫鬟伏案抄寫,從自家小姐來,到自家小姐離去,每日須得抄上三四個時辰,筆都抄禿了。
抄寫十本,才能把一本帶出去回家抄錄,多余抄寫的可以帶走,其余要留下。便是這樣,沒人覺得吃虧,反而都覺得占了大便宜!
醫家、算法、術數、珍惜曲譜、雜家,換了別處,須得多大代價才能一觀?銀錢?有錢都沒處買!
丫鬟怎么了,丫鬟就沒見識了么?都不用小姐耳提面命,每人都下功夫賣力的寫,相互之間比誰的簪花小楷寫得好,比誰寫得快。一二特別聰慧的,甚至能過目成誦。
造化神奇,日后她們中有人機緣進宮,成了女官,以博采眾長著稱,這段在靜書齋抄寫的經歷功不可沒。因此,對改變她們命運的俞清瑤,十分感激。
可俞清瑤還不知道呢!
她只是想,趁圣旨未下,多些手抄副本,免得弟弟俞子皓責怪。之所以選擇元家、阮家、杜家,也是彼此沾親帶故,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夏日炎炎,轉眼過了六月、七月。
東樓里丫鬟們彼此熟悉了,何況幾個小姐呢。交往久了,明白彼此性情,結成手帕交。忽一日,不知誰提起,“不如我們也結個社吧!”得到大家的一致通過。
叫什么名字呢?因靜書齋在一起,就取名為“靜書社”好了。
彼時,大家都懵懵懂懂,結社純屬一時好玩,瞧別人結社,剛巧遇到性情相投、興趣一致的閨蜜,自己也結一個。不久,柳家沾衣、染衣姐妹也加入進來,眾人論了敘齒,以柳沾衣為長,元姍兒為幼,互以“姐妹”相稱,嘻嘻鬧鬧,好不快活。
不過,一個小團體,肯定有小矛盾存在的。柳沾衣雖然居長,但家世不能服眾,容貌人品也不能。反而俞清瑤,對人無所求,任是元家、柳家、阮家,都不能在侯府敗落時幫助什么,是以她對大家都一般,接人待物上也學著前世杜芳華,手腕圓融,對人誠懇,不急不緩,深得人心。
加上她的靜書齋才是“靜書社”的中心,不知不覺,她成了一社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