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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廟。
許是祈求風調雨順的百姓們,徹底對廟里供奉的泥胎木偶失了望,這里破敗極了,門墻跨了一半,焦黃的云幔垂落在地,金黃色的祥云紋顏色還很艷麗,可惜做了擦拭供桌的麻布。幾個彪悍男子把干燥稻草卷卷,席地而坐,毫不客氣的把俞清瑤提前準備的干糧拿出來吃。一邊吃,一邊交談,操著塞外的口音,間接夾著異族詞匯。
每個人都梳著怪異發型,又濃又密的辮子攀到兩耳下,辮梢垂著銀質的小鈴鐺——這可是標準的蠻族人打扮,也不知如何通過層層關卡,到了京城腳下。
居首的人,吊兒郎當坐在供桌上,滿臉的絡腮胡須把真容掩蓋,露在外面的膚色是古銅色的。雙眼燦若寒星,看起來神采奕奕,沒有遠道而來的風塵倦怠之色。他的發型也甚為稀奇,頭上周圍一轉的頭發,都結成小辮,用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再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系著一顆明珠。項間帶著造型古樸的銀圈,上面刻著各種神秘圖紋。身上雖穿著貂皮等珍貴皮毛,但那手藝,怎么看都是粗制濫造。
簡而言之,這伙人橫看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是一伙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山賊、匪人!被老百姓發現,立刻能引來官兵追剿的那種。
如果不是胡嬤嬤恭敬的拿著食物,如果不是胡嬤嬤眼中閃爍的淚花……
說其胡嬤嬤,如果俞清瑤細心些,或者像俞子皓那樣天生多疑,查探根底,就會發現胡嬤嬤跟亳城俞家、侯府沐家,國公府元家。一丁點關系都沒有。這樣不知根不知底的人,怎么成了俞探花女兒身邊,最受倚重的嬤嬤了呢?
表面上看來。她還沒什么特殊!既不像大金、小金嬤嬤,是從先皇后宮中出來的,身具一技之長。又不像吳嬤嬤有國公府鄧氏做靠山,底氣足。自身條件過硬。怎么看,她都一平平凡凡的女子,只是性子敦厚、細致、體貼,叫人生不出厭煩心罷了。
極少數人才知道,她是俞錦熙的人,特意放在女兒身邊的。所以才能憑聲音,認定眼前的“匪頭”。就是名聞天下的“詩仙”啊!
好容易定下翻滾的情緒,胡嬤嬤擦了擦眼淚,“老爺總算回來了,姑娘這些年苦啊!”
沒爹沒娘的孩子,哪有不苦的?何況有生母,還不如沒有呢。
“姑娘備下這些食物、衣裳,準備今兒個動身出發,去北疆尋您……”
“絡腮胡”隨手拿了個桔子,剝了皮,兩口便吞下肚。也許是咽得太急了,也許是正好聽聞俞清瑤欲“千里尋父”的壯舉,差點噴出來,岔了氣。咳嗽不止。
“哈哈哈!”旁邊一個長相兇狠的大漢道,“頭兒,你平日總說你女兒如何乖巧可愛,原來膽子比天還大么!老的老、小的小,靠幾個婦孺也敢闖北路雪山?該夸她虎父無犬女呢,還是罵她異想天開、自討死路?”
周圍人齊齊哄笑起來,一人等不及,牽了馬去“接”。聽說正在舉行什么勞什子賽馬會,來了許多公子哥,費點心思偷偷把人截過來,不成問題。
胡嬤嬤很是擔憂,但俞錦熙擺擺手,挎著腰,翹著腿哼哼擺出不可一世道,“也該給小丫頭個厲害,否則她不是翻了天?”
翻天不翻天,誰也不知道。且說俞清瑤被套進麻袋里,苦不堪言。這袋子不知原先裝了什么,一股熏人的氣息,加上被夾著隨駿馬飛奔一顛一顛,顛得她苦膽水都要吐出來了。
可這些,也沒有心底的絕望來得更加兇猛、黑暗。她已經在想,前世過得凄慘,好歹好了二十六歲,今生她的壽命更短,只得十二年?可憐,幾輩子都是短命鬼!到了閻君面前,她定要好好告狀,訴訴生平之事。
不知過了多久,轟一聲,不知怎么了(山神廟的大門被撞倒了),俞清瑤只覺得自己又一次天旋地轉(麻袋倒著拿),嘔得她實在全身不適,又痛又怕,要不是強撐著,早昏厥過去。
稻草已經鋪好了,幾個大粗人自認為夠松軟了,就把麻袋一丟——震得俞清瑤骨頭都快斷了,嗚嗚的眼淚強忍著,才沒掉下。她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露怯,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有的人未到絕境,自己先放棄了希望,而有的人越挫越勇,不到最后一刻,決不放棄!俞清瑤,無疑是后一種,她拼命給自己打氣,說服自己,也許賊人只是想拿錢呢?拿到錢,或許就放了她!
她要做的,是用錢財引起“綁架者”貪婪,抬高身份告誡這伙賊人,傷害她,絕對得不償失!
“你們是什么人?”雖然拼勁全力的“厲聲喝問”,但聲音沙啞,加上一路的折磨,士氣不足,完全沒達到她的預期目標。
“我與你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不知各位好漢,求財求色?”
“咦?”
一道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不知求財怎么說,求色又……咳!”
“若是求財,我舅父家財萬貫,各位好漢先放我出來,橫豎我一個柔弱女子,你們還怕我跑了?”
“絡腮胡”坐在供桌上沒動,一個眼色,早有人把麻袋打開,露出狼狽不堪的俞清瑤。
今兒幸虧她梳著“穩固”的雙丫髻,狂風吹也吹不散,否則不得披頭散發?身上也好在穿著箭袖緊身的騎馬裝,否則……咳,“絡腮胡”就要吹胡子瞪眼睛了。
別看俞清瑤只飛快抬眸看了一眼,又飛快的垂下了,看似畏懼模樣,其實那一眼,已經把周圍幾個人都看清了,幾個長相特別,如臉上有刀疤的。嘴角有痣的,都牢牢記下。表面縮著身子,忍著不適。冷靜道,
“各位好漢若是求財,簡單。我親筆一封書信,你們可挑個時候送到我舅舅家——他家在公主巷里。路上隨便去打聽,便知道了。”
“咦,你一封書信,就能換來白花花的銀子?”
“當然!”
俞清瑤回答的簡潔有力,務必使這伙賊人相信,她是有利用價值的,這樣。才不會輕易的被毀了……一想到自己可能遭遇的凄慘下場,她的胃疼得縮起來,冷汗直冒。可她的眼睛,無比的鎮靜,鎮靜到找不出一絲慌亂——唯有鎮靜,才能救她!否則,就是死!
“一二千兩銀子,不在話下。多了……怕你們七個人也拿不動。若是求色……那也簡單。西坊有名的紅燈胡同、脂粉胡同,小桃花、小百合,都是有名的粉頭。各位喜歡體格豐滿的。會常艷俗小曲的,還是白皙風騷的,保證樣樣皆有。”
對于一個大家閨秀來說,涉及這種話題。當然是難以啟齒的,不過俞清瑤是在市井“混”過的,加上現在什么情況?危急時刻,也顧不得許多了。
“真的啊?”幾個粗魯漢子聽說,呵呵笑著。
不過“賊人頭子”表現比較奇怪,他竟然倒抽一口氣,仿佛看待天外飛仙的看著她!
那眼神,沒有任何色欲,沒有任何侵犯、欺凌之意,可也不像看陌生女孩那樣好感?惡感?復雜的琢磨不透。
俞清瑤被那眼神盯得奇怪,偏過頭去,心里暗想,只要這人沒變態就好!她現在狼狽不堪,臟兮兮的,本身長相、身段,大概也吸引不了什么人吧?
若是俞錦熙知道自己女兒心理的想法,怕是要……要怎樣呢?反正他沒教養過,有什么資格指責?
躲在后面,實在承受不了的胡嬤嬤出來了。
“嬤嬤?”
“姑娘。”胡嬤嬤很為難看了一眼絡腮胡,“他是,他是……”
與此同時,清幽別院中。
那道妨礙相見的后墻,終于鑿穿了。沐天華施施然的從里出來,等不及工匠將它們精心裝飾成垂花門,自由愜意的沿著石子甬道前往端王的書房。正中的堂屋高大氣派,兩側的廂房也是雕梁畫棟,庭院里種植著幾株棗樹、槐樹,擺放著幾只巨大荷花缸。現在季節不對,沒有累累的棗子,也無槐花的清香,亦不見荷花。
端王牽著沐天華的手,進了書房。按說,認識快二十年,親密相處也不知多少次了,可這一回,兩人都有些新鮮感。大約是各自嫁娶后,第一次輕松愜意,不用管他人目光的相處吧!皇帝兩次駁回公車上書,其目的為何,還用多說嗎?
沐天華也是一身輕松,隨意的參觀著旁人連靠近都不能的書房重地。她細細的看,總能找出端王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安置的原因。正中掛著的“煙雨行圖”,是他們早年曾經臨摹過的;壁上懸著的大理石黃石公掛屏,她記得自己未嫁時也有一面;書案上的白玉貔貅鎮紙,也是她曾經喜歡過的。幼年的她們,還曾就貔貅長的好看,還是狴犴生的好看,這種無意義的問題辯解過。
每一處,都能找出兩人之間的甜蜜地方,種種濃情蜜意,外人自是不消體會。
待侍女過來稟告,說是焦老、儲狀元來了,二人才結束了私密相處。端王這回是鐵心冊立沐天華了,處理朝廷公務不好與愛人分享,但手底下的心腹,總不能避而不見吧?命人召焦老、儲狀元進來。
但沐天華笑著勸說,“端郎何須如此?他們都是你的左右臂膀,禮該敬著、重著。若是我托大,豈不惹人心理不痛快。”好說歹說,硬是拖著端王一起出來。
就在庭院里,荷花缸旁,焦老皺眉捋著胡須,儲鳳棲則是強忍憤怒,再不經意的那么一抬眼,呆住了。
何為國色天香。眼前即是。
何為傾國傾城?眼前就是!
讀史,見有“為圖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之語,儲鳳棲還不以為然。mhtxs.cc[棉花糖]君主坐擁天下,什么樣的女子沒有,哪里搜不出平頭正臉的?至于為一個女人鬧得國破家亡嗎?便是紅燈胡同里的絕色艷姬,他也見過。說什么煙視媚行,眼波流淌,也沒覺得有多美啊。
可見到了沐天華。方知道過往,全白活了。淺薄啊淺薄,無知啊無知。竟自以為是的把庸脂俗粉當成絕世紅顏。
禍水一詞,是否為眼前量身訂造的?
膚如凝脂。勝似出水芙蓉。嬌艷如花,天生尤物。
怪更怪在一身的超凡脫俗氣質,渾身上下仿佛籠罩著一層神圣的光,美到不容逼視,不可褻瀆。
呆了半響,還是焦老反應快,急忙給學生一肘。所喚回了他的魂魄。
儲鳳棲俊臉一紅,低下頭再也不敢看了。心中暗想,難怪端王寧可冒著得罪天下讀書人的風險,也要納此女為妾了。若能得她相伴,少活十年也甘愿啊!
沐天華對儲鳳棲的眼神,沒有生氣,當年她美名“京城明珠”,到哪里不是引起別人圍觀?這種驚艷的眼神,不是第一次見了,只是微笑的挽著端王的手臂。兩人相視一笑。男的手握重權,女子艷絕京城,多么般配啊!
很久很久以后,儲鳳棲才知道。這一天是沐天華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女人如花,綻放在最美麗的時節里,為她最心愛的男子而綻放。
“胡嬤嬤,你說什么啊?他是我爹?”
“嬤嬤真沒騙你啊!”胡嬤嬤怎么都說不通,急得額頭都出汗了,剛想說不信可以讓老爺寫字,字跡總騙不了人吧?就聽得俞清瑤大吼一聲,
“我不信!”
“哈哈哈,小丫頭!頭兒不是你親爹,你這會兒早死了,大卸八塊了!你當我們不知你打量什么,親筆書信?哼哼,你是故意下套,指望我們拿著你的信,自投羅網吧?裝得不差,可惜爺爺不喜歡天降橫財!自己有手有腳,什么掙不到!至于勒索你個丫頭片子換錢嗎?”
“你們、你們!”
俞清瑤顫抖著指著那臉上有刀疤的,嘴上有痣,說話不饒人的,最后繞了一圈,定在絡腮胡上,尖利的喊,“說,你到底是誰!”
“俞錦熙,字弘瞻,號半山。”
一個孤兒,將她心靈深處搭建的,關于父母的最美好的想象,坍塌兩次,把她過往堅定的信念徹底顛覆,那是一種什么感覺?轟隆隆,被車輪碾過,徹底崩潰啦!
“啊”凄厲的女童叫聲,怎么不可以是殺傷性武器?
在場的粗魯壯士,都扭頭捂著耳朵。再回頭時,就見俞清瑤像只小山羊沖到俞錦熙面前,抓著他支撐在供桌上的手臂就是狠狠的咬!
咬出血了,還嫌不夠,又落下一頓雨點般的小粉拳。
打的俞錦熙眼花繚亂,胸口砰砰的響。雖然一點也不痛,可看著親生女兒發飆,什么嫻淑教養都忘了,開始毆打生父,這、這……是不罵好呢,還是不罵好呢?
“姑娘啊……”胡嬤嬤剛想上去阻止,被俞錦熙一個眼神制止。他瞧俞清瑤發作一會兒,越打越累,力氣小了,隨手一抓,把發瘋的女兒控制住,見她臟兮兮的小臉上兩行淚水,倔強的咬著櫻桃小口,眼神中迸出惡狠的,嚇人目光。
那是什么目光啊?分明是在說,誰敢欺負她,她就打誰!管你是不是老爹!老爹也也照打不誤!
俞錦熙嘴角抽了下,聯想到女兒剛剛很熟悉的說出紅燈胡同里的妓女,無語的望著破了個大洞的山神廟屋頂。
唔,父女第一次見面,感覺還不差。
當然,這是他個人的感覺,俞清瑤是覺得糟透了!
雖然,她不用千里迢迢去北疆,忍受一路上的辛苦奔波。可這個看起來像賊頭的父親,真是她為之驕傲的?她心理一片茫然。
怪異的相認后,俞清瑤板著小臉不說話。俞錦熙偶爾偷瞧一下她臉色,立刻挪開目光。剩下的人開始爭辯,又是一連串夾雜著蠻族口音的詞匯,聽不懂,也不耐煩聽。
胡嬤嬤則是小聲的解釋,
“……食物、藥品容易得,路引花了些銀子也得了,就是向導難尋。別人家一聽說去北疆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說天寒地凍。路途太過遙遠,一路還有賊匪搶劫,動輒掉腦袋。嬤嬤也是害怕啊!好容易尋到一個鏢局。說認識一個可靠的,經常往北疆跑的鏢師……哪里知道,是老爺的手下。一到山神廟。嬤嬤就遇到老爺了。”
“姑娘怎么不高興?朝也盼、晚也盼,不就是盼著老爺回京嗎?如今老爺回來了。怎么不高興呢?哦,姑娘是覺得老爺跟想象……不太一樣?嬤嬤說句實在話吧,老爺人怎樣,日后就曉得了。他跟夫人不同,這些年來在北疆,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憑老爺的詩才,多少人倒貼啊。他都沒許。”
“姑娘是為剛剛的玩笑?其實是老爺害怕了,也把嬤嬤罵一頓。這些年來跟著姑娘,嬤嬤其實什么用都沒有,只是在姑娘難過傷心的時候安慰兩句罷了。姑娘是有主見的人,嬤嬤想勸,何處勸呢!只想著,若姑娘有個好歹,嬤嬤就隨你一道去了。”
說得俞清瑤也難過起來,“嬤嬤,清瑤沒有怪你的意思。回想一下。是清瑤才沖動了。”
別說北疆距離京城遙遙之路,單是這路上千萬里,多少才狼虎豹?看似莽撞粗魯的人,也有敏銳心機。她真是小看人家了。
也高估自己,以為自己是那個害死趙丞相一家斬頭示眾,駭得街頭幫閑也不敢得罪的女子。
雖然心理諸多不爽,但看到父親的喜悅,在過了半個時辰后,終于反應過來。父親再糟糕,也是她的生父啊!她不用寄居在舅父家里,不用一直承受著母親改嫁的痛苦壓力,也不用害怕朝不保夕,夜夜睡不安穩了!
某種程度上說,父親是“詩仙”,給了她榮譽感;現實“匪人”的彪悍氣質,又給了她安全感。兩者無法融合,可哪一樣,都是難得啊!她都需要。
正準備說什么,拉近些關系,忽然聽俞錦熙無奈的做了個手勢,沖胡嬤嬤道,“枝英啊,你先送喆喆回侯府吧?我,咳,有點事情。”
“啊,老爺不一起回去嗎?可是要要緊事?”
“嗯,十分要緊。”俞錦熙面色怪異的看著眾位兄弟,其他人則呵呵的笑起來。一個個笑容太淫、蕩了,花癡道,“小百合、小桃花,有沒有小杏花,小棗花呢,哈哈……”
這就是所謂的“要緊事”?
俞清瑤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等著俞錦熙,仿佛等他再說一句,就撲上去再狠咬幾口。
俞錦熙也無奈了,誰讓寶貝女兒誘惑人家……那個,在北疆憋了十年的男人……能理解吧?可以理解吧?
對十幾歲的小女孩能說通嗎?他把希翼的目光投給胡嬤嬤,胡嬤嬤無奈的看向俞清瑤。
俞清瑤怒火再一次蹭蹭的上升,瞬時間變身,成為那個在市井中放下貴族小姐的矜持,拋頭露面討生活的婦人,比不得某些潑辣女人,可她要狠起來,混混也不敢得罪的“豫州老女”!
農間的田野里,最不缺的就是小石子、石塊。她撿起來,對著俞錦熙就是一陣猛砸。居然準頭不錯,每個都砸到了。
俞錦熙不能原地站著挨砸吧,只能抱頭亂竄,看得跟了他多年的兄弟都非常驚訝——最正確的手段不該是上前,敲昏某女么,干嘛狼狽的逃跑啊?跑有什么用,還不是被打到?
“夠了!耍猴戲么!大標、二餅、三賴子,溜溜,傻七,你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別人還要去看親戚呢!這回完成了任務,各個都有賞賜。你們放心去喝花酒,其他人還有別的事。”
“寶相花,你還有親戚,怎么沒聽說嗎?”
“嗯?”
“當我沒說、當我沒說。”嘴角長痣的三賴子,連忙把頭一縮。
“那個,寶相花,你說得對。頭兒的女人,聽說是京城第一美女,哈哈,他自然要去跟老婆聚聚啦。就是生出這么潑辣的女兒,婆娘也肯定溫柔不起來……”
幾個人嘻嘻哈哈,騎著軍馬就走了,還高歌一曲,唱得不知是什么調子。豪放、粗獷,別有一番味道。
寶相花,面相陰沉,說話也陰沉沉的。但是帶著奇特的尖銳之音,跟普通男子不同。俞清瑤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她發現。如果自己沒猜錯的話,寶相花應該是內監!是閹人!
腦中瞬間想到舅公說過的話,“先皇后十分欣賞你父親……”
“先皇后宮中的近身伺候的。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只有灑掃等下等活計的,才得以放出……”
稍微那么聯想,就一個顫栗!
難道父親真的牽扯到什么皇家秘聞?要不怎么,被發配北疆十年不得回來?前世還……
后一刻,俞清瑤發現剛剛的聯想還不算什么,這會子的重大發現,才讓她毛骨悚然。
因為寶相花。背后背著一個巨大的長柱狀物件,烏黑黑的,瞧不出什么,可一靠近,嗅到一股血腥味。他左手的上臂,帶著一樣式樣稀奇的鎢鐵臂環,鐵鉤向上,鋒利的能割破人喉嚨。看他的氣質,不是殺過多少人了,可現在呢。正無比溫柔的幫她父親上藥。
“都見了血,也不知道用藥。感染了怎么辦?您還當自己的身體是十年前銅筋鐵骨嗎?”
而她父親俞錦熙,堂堂探花郎,大周朝最富盛名的“詩仙”。居然一臉享受。
難道,這就是她母親死活要離開的原因?
龍陽癖?
瞇著眼的俞錦熙,瞧見自家女兒一臉震驚、驚訝、別扭,揉著小臉無奈想握拳望天吶喊的樣子,差點憋不住了。手一抖,把藥粉灑落大半。
寶相花眉梢微抬,幸好現在距離京師不到三十里,天黑之前就到了,浪費一些也無妨。若是在浩瀚無人的沙漠里,求救無門,等死吧!
輕哼一聲,他掠過俞清瑤,或者說,根本沒注意到她,
“我須得回宮復命。探花郎,你的麻煩事也不少,自求多福吧!”
說罷,他連馬也不用,身輕如燕,幾個跳躍便遠遠的,速度不亞于駿馬。
“唉!”輕嘆一聲,俞錦熙拿起寶相花放下的長柱狀物體,無奈的拍了拍。后面跟著小尾巴,“你要去哪?”
“送你回侯府啊?”
“然后呢?”
“我?我回驛站?”
“為什么不回家?”
“家?”俞錦熙笑了笑,笑容卻沒達到眼底——他早就沒有家了,否則,也不會接下皇帝要命的差使。十年了,雖然安全無恙的回來,可誰知道日后等待他的是什么呢?女兒是他世上最親的人,可他去一無所有,什么也給不了,只能……遠遠的避開了。
“聽話,回侯府吧。”他上前一步,濃密的絡腮胡想偽裝慈愛父親,勸告唯一的女兒。可惜,俞清瑤不領情,“你跟我一同回去。”
“我要重要任務在身!”
“你的任務比我還重要嗎?十年……你走了十年了,回來的第一天,不是陪陪你的女兒,見見你的兒子,卻要去青樓過夜!你……混蛋!你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壞蛋!”
憤怒的沖上前,好一頓拳打腳踢。
俞清瑤自己都沒發現,未見面時,她對母親、父親是一樣的情感。可發現母親的私情后,她選擇忍耐,尊重,并且委屈自己,將真實的感受一絲不露的藏起;可遇見了生父,明明是這么可惡討厭的人,又綁架她,又嚇唬她,她卻能毫不顧忌的發泄自己的真實情感。
雖然太過激烈了,可也算是……兩輩子累積的吧?
俞錦熙悲傷的任由女兒責打,想要安慰,可他哪有安慰孩子的經驗?只有不住的說,“輕點、輕點,當心手疼。”
俞清瑤打了一會兒,忽然放聲大哭,她太命苦!攤上紅杏出墻的生母,又遇到根本不負責任的父親!如果她們相看兩厭,何必把她生出來,白白在世上遭罪?越想越傷心,她現在的樣子,跟撒潑耍鬧的潑婦,什么區別?什么姿態也沒了,太丟人。越想越憤怒,唯一的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人,憑什么你們一個個想干嘛就干嘛,我就得忍著、受著?
,她看見父親抱著那長柱狀的東西十分寶貝,心想連這東西在他心中的地位,也強過我嗎?我算什么呢?注定要潑出去的水,市井里惡毒母親罵的賠錢貨!憤怒沖昏了頭腦,沖上去,扯下來,對著柱子一頓亂踩。
踩完了,又覺得自己無理取鬧,遷怒別人,抹著眼淚跑到栓馬匹的地方,解下一匹馬,騎著就走了。
回頭看時,果見父親低頭看那長柱形狀的東西,忍不住眼倏倏的掉。
你們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你們了……
回到賽馬場地上,眾人都見形容狼狽的俞清瑤,眼眶紅腫,查小釵尤其興奮,“現在才回來?我先到了,你輸了!你……你怎么了?被人欺負了?”
“不用你管!”
眼淚朦朧的俞清瑤徑直回到安慶侯府的馬車,下令回府。俞子皓聽到消息趕過來,見姐姐這副模樣,換做以前,他肯定要裝模作樣的關心一番,今天呢,他是真心的想關心,奈何對方不領情,一句話也不說。
回到靜書齋,俞清瑤倒在自己的雕花床上埋頭痛哭,哭了足足一個晚上。除了胡嬤嬤,誰也不知她的心事,都以為……以為姑娘遭遇了人間慘事,清白有失。一時間,說什么的都有。
到了第二天,沐天恩下了朝,直接往靜書齋看望外甥女。
“清瑤,你闖禍了!”
“你是不是把你爹爹帶著的東西踩了幾腳?你知道那是什么嗎?那是你父親花了十年心血,走遍北疆遼闊的草原、沙漠,畫下的地圖!”
沒說的是,踩的那幾腳上,巧不巧的,沾了點狗屎,黑褐色的,難以擦凈。
于是,大周對蠻族動兵,最要緊的兵家地圖上,永久的留下了她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