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金人一開戰,原來還算平靜的日子全都被他們打破了,誰家沒塊地?誰沒片園子?房子?
誰沒父母親戚、兄弟姐妹?背井離鄉跑出來的又何止他一人?
他隨著岳統制的每一場廝殺,每一次跋涉都沒叫過委屈,每一次掛彩都沒掉過一滴眼淚.
因為他別無選擇,除了跟隨著隊伍戰斗、拼殺,他沒有力量獨自返回家鄉。
他也從沒想到過,自己一個最最普通的小卒子,居然也有機會隨著大宋皇帝、吳娘子跑到金人的地面上搞它一次。
誰沒有個家鄉?家鄉被別人占據了,親人音訊皆無,也沒有親人知道他的生死,他雖然回不去呢,但很快將要以宋軍的身份到對方的地盤上、到金人的家鄉去攪他一攪,鬧他一鬧。
在這人的心思中,救人只算一方面,出一出憋在胸中的這口氣,找回一個人的臉面,那才算更重要的一方面,
“你們已經做過了初一,可想到過我這個小人物也要做十五?陛下說過兩天三夜即可駛到遼河口,那么今夜才是初三,也許十五那天我就能揚眉吐氣的從韓州返回了!”
這人在心里嘀咕著,抬頭看天,夜空中的星星全都隱沒了,燈籠在桅桿頂上搖晃,方才的念頭依舊讓他激動不已。
他打算等明天天亮了,把刀好好地磨一磨,岳統制是有嚴格的軍紀不假,他不許騷擾百姓,但岳統制現今不在身邊,現今是皇帝說了算,皇帝陛下與金人的仇恨比誰不大?
再說百姓也不再是大宋國的百姓,只要陛下或吳娘子發個話,他也不介意像那些強盜一樣,有生以來也做一回魔鬼,砍他一個血流成河,甚至也玩幾個金國的娘們。
有個聲音打斷了他,“張二哥,你們莫在船邊站著了,張憲將軍說起大風了,叫我們都回內艙養精蓄銳,也許一登岸我們就有惡仗打了!”
果然,船身的起伏加劇,左右搖擺,前邊陛下和吳娘子那艘船忽然被海浪抬得老高,從船尾只能看到一盞燈,而御營司的船正陷到浪谷里。
黝黑的海水動蕩不安,好像甲板上有它什么東西似的,水舌忽悠一下子就無聲地舔到了齊舷,吹拂過來的海風也強硬起來了。
他聞聲立即扭身離開了船舷,站都有些站不穩了,心說是不是自己方才那些不良的想法觸怒了上天,但這個張二哥仍然不打算懺悔,倔強地往前挪動著步子,坐在甲板上的人也一躍而起,兩人扶著,搖搖晃晃的往艙下走去。
這一夜趙構睡的很不踏實,后來又有些暈船,艙外的風聲呼呼的,人在床板上躺著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搖晃顛簸不能自控,時時不由自主地同身邊的吳芍藥碰撞到一起。
吳芍藥臉色蒼白,看來她也不好受,一只手被緊緊地攥在趙構的手里,兩人就這么合衣而臥,聽著艙外船桅上、艙下和甲板上到處傳來的“咯吱吱”的動靜,整艘樓船似乎在風浪中不停地掙扎。
“叭”地一聲,木桌上的燭臺晃到了地下,火光熄滅,四周一下子漆黑一片。
緊接著又是“叭”的一下,是那柄金雀開山斧子倒了,桌上的零碎兒全都稀里嘩啦傾瀉到了地下。
“陛下!”吳芍藥略顯驚慌,在床板的晃動中與趙構重重撞在一起,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了上來,緊緊地抓在趙構的腰里。
這是用了多大的勁兒啊,趙構一咧嘴,冷靜而清楚地說道,“叫九哥。”
艙外隱約傳來船工的聲音,“快落回主帆和尾部三角帆!可別再下雨呀,不然燈籠都點不亮了!”
伴著船工的這句話尾,一道亮如白晝的閃電照亮了艙內外,間不容發的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
趙構猛地一下坐起。
吳芍藥喊了聲什么趙構根本沒聽清楚,眼前復入一片黑暗,感覺這妮子也一下子坐起,投入到他的懷里來。
巨雷過后異常的寂靜,他們聽艙外喊到,“怕什么來什么,燈淋滅了怎么聯絡!”又有人聲和腳步聲,在艱難的收帆。
隨后,天上像有成山的豆子崩潰了,全都準確地潑到了甲板上來,短短的一瞬間就響成了一片。
“嘩……”大雨下起來了。
濕漉漉的潮氣中有人大聲道,“他娘的!你看我說什么著!果然都滅了!”
吳娘子拿頭抵著趙構的胸口,兩只手死死地扣在皇帝的后腰上問道,“九哥,難道這是……是天意么!”
“是天意!”
“九哥你聽,他們說燈都澆滅了,天這么黑,雨又這么大,萬一別的船在夜里走散了可怎么……奴家擔心……九哥你是什么主意?”
趙構不說話,手到后邊去解開吳娘子的兩只手,她松開了。
趙構借著艙外的閃光坐在床沿上往地下踩到了靴子,把它們蹬到腳上。
吳芍藥:“陛下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
外邊是王妟喊道,“要不要去回稟陛下!”
“必得朝陛下請個主張了!”有個男聲道。
趙構已然搖晃著從床上站起來,在艙板上準確地抓到了那柄大斧子,然后借著又一次電光拾起了地上的燭臺和那把龍頭匕首,隨即又是一片黑暗。
電光再起時,吳芍藥聽到“篤!”的一聲,趙構已用那把匕首將木制燭臺的圓形底座牢牢地插在了桌面上。
桌子與船是一體的,但四周又復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吳芍藥窸窸窣窣地也站起來,不知她在哪兒摸索了一陣子,隨后她拿身子倚住趙構,騰出手來,又是“嚓、嚓”幾下,一朵小火苗兒在她手中亮了起來,再點燃了燭臺。
兩人站在一片溫暖的燭光里。
扈三娘在艙外驚喜地道,“陛下和吳娘子起來了!”
趙構拄著大斧子,目光決絕地看著身邊這個釵鬢稍見散亂的俊俏佳人。
只聽這個女子道,“陛,陛下……哦哦,九哥我沒別的意思你可莫誤會,你就說下地獄救人奴家也要跟著你的,何況去個韓州呢!”
趙構拄著斧子哈哈大笑,“你說的沒錯呀,九哥怎會怪你,這可不就是天意!”
“怎么說,九哥?”
“沒有上次的大風浪我們怎會跑到淮河上去?又怎會收繳了金兀術大部的東西、殺了他六個孛堇?又怎會得知邢秉懿就在韓州?這夜的大風雨在朕看來又是個好征兆,朕豈會不理解娘子的意思,若沒娘子在,一時間朕恐怕連這燭火都點不亮。”
吳芍藥高興了,擔心一掃而光,“九哥是真龍出海,當然每次要伴著大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