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正甫離開陜州之后,走到興元府時心中還很是不平,覺著自己提出的針對西路婁室的打法才是正確的。
張德遠罷了曲正甫的職,曲正甫認為不是由于兩人打法上出現了分歧。
即使有分歧,最后也是誰官兒大聽誰的,真正讓張德遠惱羞成怒的,是他當眾提出了和張德遠截然不同的主張,沒顧及張德遠的面子。
這一點很讓曲正甫不服,認為張德遠為在川陜立威,置川陜抗金大計于不顧。
環慶主將趙哲手下有一部分將校,臨陣時看到金軍的塵土在遠處飛起,便受驚而逃,要是依著曲正甫,處置脫逃的人也就是了,沒想到張德遠連趙哲都砍了。
曲正甫有曲正甫的想法,抗金靠人,在舉國范圍內金軍大舉入攻的情形下,并非所有人都肯豁出命去打仗。
各地戰場上動不動就潰散狂奔的人還少嗎?只要跑了還能收攏回來,而不是拉起反旗自立山頭,拉反套,這就算是好的。
結果怎么樣?砍了趙哲以后,趙哲手下好幾千人一夜功夫都跑光了!
曲正甫認為,張德遠在邠州打敗了金將仨里橫以后,就發飄了,聽不得不同意見了。
為了維護他個人的威信,他不但可以不惜一個趙哲,也不惜一個曲正甫。
但仨里橫豈能同婁室相比?
婁室一到,金軍接連攻陷同州、華州、京兆府、鳳翔、丹州、臨真、延安府、綏德軍以及靜邊、懷遠、青澗十六城寨。
事實已經狠狠打了張德遠的臉,而曲正甫只有委屈和不平。
誰知一過了興元府,到了饒峰山,他又聽說張德遠忽然回光反照了,率軍節節推進,一直到了渭南一帶。
這個結果真讓曲正甫沒話說,一度對自己所執之見產生過深深的懷疑。
路過伏牛山時,張伯英曾給他吹過風,讓他見了陛下少提張德遠的過錯,多檢討自己,曲正甫見到了皇帝之后也是這么做的。
此時聽皇帝一說韓州的事,婁室金印原來是這么來的,婁室死在韓州了!
陜州無老虎,張德遠才成了霸王!
許久以來壓抑于曲正甫心頭的不平,不由自主的便在臉上流露出來。
有一句話幾再也忍不住了,曲正甫不屑的說,“原來如此!恐怕陛下除去婁室給陜州帶來的利好,張處置使還不知道,恐怕還以為是他有多么的正確!如果金軍再派個硬將頂替婁室去陜州,按他的打法陜州免不了要失利!”
他話風轉的太快,趙構聽了有些愕然,猜到這才是曲正甫內心中真實的想法,而剛見面時他的自責之語,都是言不由衷的。
趙構正舉著杯子,聞言重重往桌上一放,不喝了,瞅著曲正甫沒說話。
皇帝個人私下里對張德遠有什么看法,對他伸手要權不滿意,但這是不能明著說的,陜州離皇帝那么遠,給張德遠放些權不應該嗎?
孰輕孰重趙構拎得清。
張德遠在苗劉兵變時站位很正,堅決支持過趙構。
巨盜薛慶嘯聚淮甸,兵至數萬人,又是張德遠恐怕賊勢蔓延,獨自冒險跑到高郵,單騎去薛慶的軍營宣諭朝廷之意,恩威并施,使薛慶感動下拜。
去年開始金軍數路南下,張德遠認為中興應當從關陜開始,為防金人以陜州為跳板攻取巴蜀、進而威脅東南,又是他慷慨請行去的陜州。
他是皇帝欽命的川陜宣撫處置使,在陜州打了勝仗不管出于什么因素、借了什么勢,也都是皇帝決策的正確,在公開情況下,趙構不可能樂見任何人對此表示一點點的輕蔑。
曲正甫立刻意識到了,臉上現出惶恐之色,將后邊的話一下子全都咽下了,他不能再穩坐,馬上離席沖趙構躬身施禮,赧顏說道,“啊啊,都是微臣酒后狂言,妄議了處置使,望陛下恕臣的罪過!”
眼前的這個人別看年輕,去了趟韓州順便將陜州勁敵婁室給除了。
曲正甫一自向視甚高,認為只有他才配作婁室的對手。
然而陛下帶著五百雜湊的人馬,跑到韓州解救了天眷、生擒了吳乞買,滅婁室根本排不到前兩號。
可以想像,趙構臉一沉,對曲正甫的震動該有多大,這讓他一下子想起張伯英在伏牛山帥帳之中對他的忠告來。
張伯英與他年紀相仿,位至皇帝衛帥,而他連一個都統制都不能自保,曲正甫承認張伯英不但人忠厚,還活泛,有超過他的眼界和能力。
此時一見趙構沉臉,曲正甫在瞬間猛醒。
潘賢妃坐在旁邊,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中也很驚訝。
曲正甫長期在軍中任職,沒一點威風根本不可能服眾,那可是長年刀頭舔血的人物,相貌上、舉止上更是不怒自威。
然而此時再比較著看,真正不怒自威的是九哥皇帝陛下,他只是放了個杯子,連話都沒說一句,便將年紀大過他這么多的曲正甫震了起來,也顧不上隨行者、和幾個女侍衛在側,便連連的告罪。
賢妃這次的建康之行真不白來,這段時間收養子的事令她坐臥不安,吳芍藥和邢秉懿聽說了此事后也沒有主張,認為是大事,這才給了她機會叫她到建康來見陛下。
陛下不但未責怪她,連日來還對她圣眷重重,讓她對趙構產生了嚴重的依賴感,此時便暗暗的想道,趙九哥干啥都是個排山倒海的人物,我十幾歲時便看出了他殺伐果斷,難道還有錯么?
趙構說,“朕選出來的人,也可能于小節處有些毛病,但在看大勢、執行朕的大決策上是不會錯的!”
曲正甫躬著身子,總算聽到皇帝開口了,連忙惶恐的道,“是的是的,陛下乃是天下罕見的英才,我大宋中興之主,社稷之所倚賴……”
趙構暗道,你這是迫于朕的壓力,迫于你現今的身份才不得不這么說,朕若不講出點理由來,你說十句恭維的話,也不會心服口服。
于是沉聲問道,“張德遠在陜州面對金國驍將婁室,卻執意要采取攻勢,而不用你建議的守勢,這是發生在什么時候?是他不知道婁室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