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鈞和鄭欽兩兄弟便在前院安頓下來,和崔家的皓軒、皓輝住在一起。鄭鈞年少時才名動長安,經過這些年邊關的歷練,見識眼界比同齡人不知高出多少,皓軒對他欽佩不已。而鄭欽之才華不下其兄,雖然在邊關多年,并沒有好的老師指點,文章卻別出新裁,讓人眼前一亮,就算有些不足之處,也是一點就透,讓皓軒大為佩服,遂因為知己。靖國公便讓鄭欽和皓軒一同去國子學就讀。
皓輝尚武,他家交往的多是文士清流,很少有對他脾胃的,現在可算逮到了鄭鈞鄭欽兄弟,便常常拽著他們切磋武藝。兩兄弟文武皆能,幾個人很是投脾氣。
靖國公對鄭鈞這個外甥也頗有好感,卻不認同他要走武職這條路。在他看來,世家子弟身居清貴之職才是正道。但當時的選官制度已經較前代的九品中正制大為不同。世宗皇帝雖然和門閥做了妥協,一方面開辟了寒門的科舉之路,另一方面雖然沒有廢除門蔭察舉,卻有了名額限制。除了朝中一定品級的官員可以門蔭嫡長子,朝廷還根據郡望編纂氏族志將天下世族按門第分為三等,而根據各世族的等級,分配一定的名額供各家舉薦本族的人才,和科舉一樣,每三年舉薦一次。因為名額有限,各家中各房每到這時都會有一次暗中的較量,隨著大族人口的不斷增加,這種競爭也越加激烈,而家族內部關系錯綜復雜,導致世族子弟想通過這種方式出仕,并不比參加科舉去考試簡單。
被推薦的人,也要通過考核,不過這個考核只是用來評定授予官職的品級和職務。
而支系和庶子因為本身勢力不足,被逐漸排除出這個競爭,除非特別出色或者自己的父親在家族中有絕對的影響力才有可能。
靖國公深知這種情況,也知道鄭鈞學業荒廢已久,無法科舉,而捐得的官是沒有什么前途可言,也被人看不起。士族主要是為了鞏固家族在當地的勢力才會給一些子弟捐官,還有純屬就是為了好聽。只有守業或者混日子的人才會選此道路。鄭鈞一心想振興家業,他自然是不會這么作。
雖然覺得鄭鈞走武職太過可惜,但靖國公也想不出什么特別的好辦法,又想著鄭鈞若是走武官這條路,那自己的二兒子也能搭上薛家的關系,因此也只能隨他去了。一想到自己的二兒子皓輝,靖國公更是郁悶,崔家家學深厚,不知出了多少名仕,自己這個兒子除了對孫子兵法能說得頭頭是道,其余皆是一塌糊涂。
而鄭鈞不僅長的酷似當年的鄭倫,連人生道路也和其父相似。鄭倫年輕時候文采飛揚,卻因為嫡系打壓,不得舉薦,只好走科舉,及第之后又遲遲無法出仕,最后只得憤而投軍,沒想到他的兒子也因為這樣那樣的機緣走上了父親的老路。靖國公深深嘆了口氣,搖搖頭,站在垂花門外,看著站在廊下正聊得熱切的鄭鈞和崔皓軒,還有在院子里面“叮叮當當”打的熱鬧鄭欽和崔浩輝,終于還是收回了將要邁進去的腳,一轉身出去了。
涵因此時正坐在屋子里面,對著布比劃著尺寸,思量著給兩位哥哥親手縫制長袍。自從哥哥們回來,大太太就隔三差五的派人來問候,又送了許多布匹器玩,涵因的閨房這才有了些大家閨秀的氣派。
這幾日沒露面的王徵突然請她去品香。
奇楠沉郁雅致的香氣從銅鎏金博山爐中緩緩溢出,充滿整個房間,涵因連日來過度運轉的大腦,總算放松了下來,她盡情的陶醉在這迷人的香氣之中,以至于王徵叫了她兩次,都沒有反應。
“也只有請妹妹來共品才不會糟蹋了這香,你知道我為了它費了多少工夫才得了它。這是突厥特勤寺主持高僧從交趾弄來的。”
特勤是為突厥可汗子弟的封號,而所謂的特勤寺是專門為這些突厥王室子弟祈福的地方。涵因便知道王徵是在暗示她,太原王家已經通過關系策動了突厥王子。笑了笑,隨手在箋上寫了兩句品香詩:“綺思繚繞有盡時,世事難測且隨心。”
王徵拿過來看了,笑著說:“你還沒我大,卻做這樣的詩,難不成想剃了頭到永業寺里當尼姑去。”
“我在這世間的帳還沒算清,人家佛門可不要我。”涵因笑笑。
“何謂糊涂何謂清,就算清了又如何……”王徵的語氣帶著玩笑的意味。
“是啊,只是意難平……”涵因嘆了一聲,最后一句幾不可聞。
過了兩天,突厥也力特勤在宮中大宴的時候,當著群臣大張旗鼓的向皇帝求取嘉寧公主,并向宮里進獻了比原來多一倍的皮草和馬匹。皇帝果然怕惹惱了突厥,不好斷然拒絕,又舍不得把自己的大女兒嫁到塞外去吃沙子,忙和群臣商議對策。
好在有長公主為太后祈福的先例在,于是嘉寧公主便為了給自己病弱的母后祈福也出家為女冠了。皇帝又急選了一名宗室之女,認作養女,給了宜和公主的封號,嫁給了也力特勤。
涵因從皓軒口中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并不感到吃驚,只是問道:“皓軒哥哥知道是哪家的女孩?”
“是平郡王側妃的女兒原封了宜和縣主的,那女孩兒咱們小時候也見過的,雖然有些嬌氣,但待人卻很和氣,哎,可是大隋江山的安危居然要靠一個女子!可笑滿朝文武枉稱大丈夫!”說著手里的拳頭攥了攥,似乎這樣就可以發泄出心中的怒氣一樣。
涵因卻不以為然:“大哥哥雖然義憤,但還是想左了。若沒有這些文臣武將治國保家,怕是宜和公主就不是和親去的,而是被劫掠走的了。自古公主和親之所以都會被奉為可敦,是因為有大隋做她的娘家。”
皓軒有些驚訝的看著她,卻只看到那一雙眼眸,好似深潭一般,平靜而深邃,看不到底。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龐,那種陌生感卻又浮了上來,陌生得猶如初見一般。他不禁沉默了下來。
涵因卻在此時遞上來一雙鞋,說道:“不知道大哥哥的尺寸,若是不合腳請別見怪。”
皓軒接了,暗笑自己多心,表妹是長大了,卻比以前更貼心,更賢惠了,同時并不失從前的靈秀才華,這不正是自己的期望么。
“你也不要太勞累了,你二哥、三哥回來了,你又要好一陣忙活了。”皓軒并不是對她的處境一無所知,看她的眼神中有些心疼。
“這是之前做的,只是大哥哥一直事忙,我也不好打擾。今天正好你來,就帶回去吧。我二哥、三哥的尺寸剛得來,這些天也就做這些吧。”涵因笑了笑,見思雨又穿得妖妖嬈嬈的,在旁邊沒活找活的往前湊,心下一陣不喜,卻沒理她。
皓軒一門心思都放在涵因上,根本沒注意這些,又說了一會兒話,方告辭離去了。思雨一直把皓軒送出院子,見皓軒并不理她,才垂頭喪氣的回來。
涵因卻在想平郡王的側妃被平郡王獨寵了十多年,她女兒珍寶一樣的被捧在手心,平郡王為了給她擇一門貴婿,東挑西選,這個覺得門第不夠,那個又覺得才學不佳,結果生生耽誤到現在,連比她小一歲的妹妹都許了人家,這一來那位側王妃一準兒悔死了。這里面又是多少彎彎繞呢。
她也曾經面臨這樣的境況,卻對那對母女沒有任何同病相憐的情緒,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殘酷,沒有實力就只能任人宰割。貴族世家的女子成日錦衣玉食,必然是家族進行政治交換的籌碼。命運握于他人之手,抱怨哭泣又有什么用呢。
當年鄭倫幫她弟弟登上皇位之后,她就悄悄的為他們姐弟培養自己的勢力,逐漸和鄭倫有了分庭抗禮的趨勢,鄭倫為了打擊她,就想用和親的方法把她弄到突厥去,還好劉錦掌握的內衛已經頗有規模了,為她探聽到了這個消息,她先一步出家才避了此禍。
不過現在想來,鄭倫有可能是故意透露的這個消息,畢竟他很清楚把她放到突厥,很有可能造成更大的禍患。而她出家,則是向鄭倫示弱,表示不再和他針鋒相對,鄭倫則不再對她和她的勢力有進一步的動作,這就是一種政治交換和妥協。后來,她一直頂著女冠的身份繼續暗中培植自己的人馬,卻不敢像之前那樣張揚了,鄭倫也默許了這種行為,但直到鄭倫去世她才還俗。
因此她很清楚,鄭倫之所以會容忍自己,并不是因為她長公主的頭銜,更不是因為共同奮斗的情分,而是她自己的實力已經可以讓他有所忌憚,他不敢逼的太緊,怕狗急跳墻而已。
實力,就是她現在迫切需要的東西。
涵因忽又感到胸中的煩躁,走到書房,展開紙,叫祈月磨了墨,開始一遍遍的臨王羲之的快雨時晴帖。
一邊寫,腦子里面卻止不住的運轉。既然皇帝出降公主給崔家的目的沒有能夠達到,那他必然要用其它的手段。正如王家不愿意讓崔家的勢力倒向皇后一樣,皇帝也并不希望再給王淑妃的孝王增加砝碼了,崔家本就和王家世代姻親,雖然現在沒有表態,但卻難以保證其立場。皇后家渤海高氏雖然也屬于山東高門,但早就衰落了,比較之下,一等門閥自然更傾向于和他們有姻親關系的孝王,而關隴世家剛被皇帝壓下去,現在他們只能低下頭觀望,不敢貿然下注。
寒門的力量多是長公主的舊勢力,長公主驟然死去,這些人暫時群龍無首,皇帝要收攏他們還需要費些時候,而且,皇帝對他們也心存隔閡,并不能完全放心。而他自己的班底又并不強大,這一次的勝利,完全是取巧,通過背叛長公主的信任而獲得的。而且如果皇帝自己沒有實力獨吞掉勝利果實,那么那些門閥和寒族是絕對不會放棄掉到嘴邊的這塊肉的。
接下來,皇帝會怎么做呢,涵因對自己這位皇帝弟弟能做到什么地步,突然間充滿了期待,胸中的煩躁稍減,再看自己臨的字,一勾一劃之中也充滿了急躁憤恨的情緒,微微的自嘲了一下,把之前的字團了丟掉,深吸一口氣,終于心平氣和的寫出了一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