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讓王夫人從靖國公府搬出到王家在長安的府邸,王夫人本想拖一拖,但見太子的事情這么快就議定了,各家都在為冊封大典準備忙碌,靖國公還加封了太子少保,自己再呆在靖國公府里倒沒意思起來。便向老太太辭別。
“王家的宅子就在安興坊,離平康坊這里不過隔了一坊,我就算天天來陪母親也是極便宜的,只恐母親煩了我。”王夫人笑著對老太太說出要搬走的事。
老太太明白她的處境,也并不再留,只是握住她的手,嘆了口氣說:“一切由我做主,你就放心吧。”
王夫人搬走當晚,老太太便把靖國公叫了過去。
老太太不再繞彎子,直接問道:“皓軒年紀也大了,該是議婚的時候了,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
靖國公恭敬的答道:“正在讓媳婦相看,選了幾家,想讓母親也幫著參詳參詳。”
“我看別家的孩子再好,也不如知根知底的好些,現成的就有個好人選,樣貌、人品、門第都是咱們皓軒的良配,何不早早定下來。”老太太看著靖國公。
靖國公皺著眉,他當然知道老太太指的是王徵,但皇帝對王家打壓的態度很明顯,王家也早有察覺,因此現在行事低調。就算自己想娶王徵做兒媳,王家也未必樂意。鄭國公沉吟許久,卻不知道這話怎么向老太太說明。
老太太卻先發了話:“我知道,現在朝局對王家不利。但是你也要知道,我們一等門閥綿延幾世長盛不衰,并不是靠皇帝的恩寵得來,而是數代人的努力經營,和其他大族相互聯姻,相互扶助,子弟出仕,為國效力,在朝廷數次面臨危局的時候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不是我們去攀附皇室,而是皇室要依靠我們!我們山東士族同氣連枝,累世婚姻,因此皇帝也不敢輕易動我們。王家雖然暫時失勢,根基卻還在,風水輪流轉,焉知以后如何。就算是這次給皓軒定了別家的女孩,“五姓”之家世代聯姻,世人還不是把我們看做一體,我兒又何必看著皇帝的臉色,連正經的日子都過不好呢。況且,‘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此時向王家伸出手,將來王家也必然有所回報。”
靖國公聽了老太太的一番話,也頗有些茅塞頓開的意思,之前自己做個閑職,編編書、考考據,對朝政冷眼旁觀的時候,還頗有些超然世外的風度,自從入了這個局之后,卻越來越患得患失起來,如今想來,他們崔家能在眾多的門閥世家中脫穎而出,歷經數朝幾百年的風雨,始終位列頂級門閥,就是靠著這份難得的清醒與超然,不計較一時榮辱起伏和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著眼于長遠的立足之道。
他心有所感,真心的應道:“是,兒子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了。”
老太太見他接受了自己的忠告,點了點頭:“嗯,去跟你媳婦說吧,等過了冊封太子大典,便跟王家提吧。”
靖國公行禮告退,轉身剛要走,卻被老太太叫住了:“且站住,還有一句話。”
“母親請說。”靖國公又回來畢恭畢敬的站好。
“涵因那孩子是我從小看大的,那脾氣、品性也都沒的挑,她現在無父母可依,兩個兄弟也尚未及冠,她二叔家又遠,既然她在咱們家,你這個作舅舅的,一定要給她選一門好婚事。她以后過得好了,也便對得起我那苦命的兒了。”老太太說著,眼淚便滴了下來。
涵因的母親雖是庶女,卻自小由老太太帶大,情分非比尋常,老太太一想到她自縊而亡,就忍不住傷心。靖國公忙勸住母親,連聲答應:“定不叫侄女受委屈。”
靖國公回到大太太處,見她正在為自己參加太子冊封大典忙忙碌碌作著準備,心里一陣愧疚。揮退了下人,坐下想了一想,終究抬起頭來說道:“皓軒的婚事,就定下徵兒吧,等到大典過后,就去他家提親。”
大太太一愣,皺著眉問道:“可是老太太的意思?”
“也是我的意思。”
“那皓宜撫養泰王的事,有涵因在才好跟皇后那里爭取……況且,那孩子已經七八歲了,若沒有親姨母在,怕是也不會和咱們家太親近。”大太太搖了搖嘴唇,不甘的問道。
靖國公也有些掙扎,想了想還是堅定的說道:“咱們家已有烈火烹油之勢,此時更要小心行事,若是再撫養皇子豈不會遭人猜忌,這件事就先算了吧。”
大太太登時眼淚就下來了:“皓宜,我的兒……那不如把涵因定給皓輝。”
“糊涂,跟王家訂了親事,就算把涵因定給皓輝,皇后也不會讓咱們娘娘撫養泰王的。若是家里好了,她自然不用依仗這些。過幾天,我就會給妹夫寫信,你好好準備婚事吧。”靖國公嘆了口氣,擺出道理來說服大太太,更是在說服自己。
涵因這兩天在請安的時候觀察了一下老太太和大太太的神色,老太太依然神態慈祥,但看她的目光中卻帶著些許憐惜,大太太神色懨懨的,看她的目光有些愧疚之色,說話也客客氣氣的,不似之前一般親近。而回了王家宅子還天天往這里跑的王夫人這些天卻一反常態的不來了,涵因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天,涵因見大太太精神還好,便說道:“上次去溫國寺,我許了個愿,保佑闔家順遂,如今舅父榮升,這豈不是應了。我總想著哪天去還愿。”
大太太聽了很感興趣,說道:“果然如此,該是去還愿的。這樣菩薩才會繼續保佑我們。”
“只是舅母身體欠安,等舅母身體好轉再去吧。”涵因笑了笑。
“無妨,你只管去吧,只是叫上你兩個哥哥陪著就好,也讓他們拜一拜。”大太太很痛快的讓涵因出門。
“涵因要為舅母祈福,讓舅母身體早日恢復。”涵因說的更加情真意切。
“難得你有這份心……”大太太頗為感動,握了握涵因的手。在涵因走之后,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
次日,涵因便讓兩個哥哥陪著去了溫國寺。
懷素正在寺中,鑒真大師卻早已離去,也不知他這一次東渡倭國會不會成功。
懷素對那天失魂落魄離去的女孩仍然有印象,此時見她目光堅定,毫無那日迷惑之色,也大感有趣。涵因卻并不提當日之事,只跟著兩個哥哥向懷素討教書法,懷素也并不多問,只跟他們兄妹切磋書法。鄭鈞、鄭欽均是少年英才,幾個人聊起來,大有相見恨晚的架勢。
涵因卻只寫了一句“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一手行書頗得衛夫人之風,懷素連連叫好:“這字嫻雅婉麗不失大氣平和,尤其這個‘璀’字,筆意連綿,倒有一番別致的意趣。”
涵因故意把‘璀’字寫得些許不同,懷素慣于賞字,自然有所察覺,于是委婉相問。涵因并不作答,懷素也沒有進一步探究的意思。又接著賞鄭鈞、鄭欽的字。
“當年只聽說鄭鈞鄭文遠文才高華,如今看來令弟令妹皆非凡品啊!他日敬德之成就必不下你,鄭姑娘之才亦非高墻深院所能局限的。”懷素大為盡興,也不吝惜夸獎起來,只是對涵因的評價似乎別有深意。
涵因回到府中,心里卻并不踏實,她寫這個字的意思并不難猜,高煜應該一看就明白了。本來就算沒有高煜,她也非常清楚內衛們的活動規律,想要傳個消息到有心人的耳朵里應該也不難。不過她怕露了形跡,還是通過高煜更方便些。
“怎么,這么快就想我了。”入夜,高煜一襲黑衣,果然來了這里,手中拿著那個紙片,嘴上噙著笑容。
“再過一陣你就不會有心情來諷刺我了。”涵因挑挑眉,并不在意他的說法。
高煜冷哼一聲:“不就是王家長房和靖國公家要聯姻了嗎?”
“你倒是不笨。”涵因笑吟吟的望著高煜。
高煜有些不屑又有些自得,“呵,你就差把那個‘璀’字上用朱色畫個圈了。我怎么可能還不明白。再說,崔王兩家聯姻的事,之前就有風聲,可是靖國公一直沒有動,如今王家式微,怎么又會提起這個。難道你們家中已經宣布了。”
“沒有宣布,只是在著手準備,至于我怎么知道的,這個你就不必多問了。當下最重要的是,若是他們兩家真的聯姻,那么皇后娘娘和太子危矣。”涵因淡淡的說。
“王家和崔家累世聯姻,他們本就是一脈的,就算兩家不聯姻,王淑妃和崔賢妃向來也是一個鼻孔出氣。不過,你的如意算盤要落空才是真的。我來這里可不是聽你訴閨怨的。”高煜露出不顧一屑的表情,并不當回事。
涵因并沒有因為他的刻薄嘲諷生氣,眼眸中滲出點點寒光,“之前淑妃和賢妃關系雖好,但是有韋貴妃娘娘壓制,崔家當時沒有實職,王家長房的老爺子又致仕,她們自保還來不及,又怎么會有威脅,而長公主又壓制著韋貴妃,因此皇后娘娘的位置還算安穩。現在長公主、韋貴妃皆不在了,**姐姐之下便是王淑妃,她還生有皇子,之前皇帝想繼續打壓世家,王家、靖國公皆不好過,兩家都屏著氣過日子,因此娘娘也可以過得安穩,但時至今日,情勢已經變了,皇上對世家妥協,而寒門受冷遇,靖國公家聲勢正隆,一旦兩家再度聯姻,便是斷了賢妃撫養泰王的路,那么賢妃便只能依靠淑妃,而淑妃則會借靖國公的勢,哪還有皇后娘娘的活路。”
高煜本來只當她是個為自己婚事發愁的小姑娘,此時聽她這樣分析,心里一驚,臉色也鄭重了起來,沉聲問道“這么做不怕皇上忌憚嗎?”
“世家大族,若是真做成了此事,皇帝也拿他們沒有辦法。說句不客氣的話,渤海高氏空有世家之名,在地方上經營尚吃力,又哪有余力插手朝中?你家一直跟著我父親,說起來我父親還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大媒,我姐姐在宮里氣勢再盛,也不會平白奪了皇后娘娘的地位。父親死后,皇后娘娘和國舅縱然少了一份壓力,卻也失了倚仗。能熬到現在,一是靠皇上的信任,二是靠寒門的支持,三是因為世家大族之間各有各的算盤相互爭斗不已。不知我說的對否。現在寒門子弟聽聞太子將立,人心振奮,但是‘攤丁入畝’卻因為世家反對廢止,現在反倒又壓過寒門一頭,若是有天世家抱起團來,光憑皇上顧念舊情和寒門的力量是沒有辦法保住太子和娘娘的。只有世家之間斗爭不止,娘娘才能睡上安穩覺。”夜色下,涵因的目光越發清冷,竟讓高煜不敢逼視。
高煜絕美的俊顏上露出嚴肅的神態,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愈發動人心魄:“那你有什么辦法。”
“你可信我?”涵因的笑容綻出異樣的光彩,似乎連沉沉的夜色也掩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