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兒臣來看你了。”
見床上的皇帝一動不動,那掐絲琺瑯的熏籠中,裊裊散出了一股讓人心神愉悅的清香,太子知道這些話皇帝一字一句都聽不見,當即便嘴角一挑笑了笑。看著這空空蕩蕩的乾清宮西暖閣,隔了許久他才聲音低沉地說道:“雖說都是皇子,但當年咱們這些兄弟里,能夠經常到這里來的,便只有先頭的大哥昭慶太子了,那會兒我還羨慕他。”
他說著頓了一頓,仿佛在回憶非常久遠的往事,聲調比之前更加緩慢:“我那時候還小,再加上大哥一直都是溫和的脾氣,而我并不是時時刻刻見父皇,有時候少不得癡纏大哥打聽。大約是看我人小,一來二去,大哥常常會沖我吐些苦水。比如在父皇面前說錯了話常常被罵得狗血淋頭,比如做對了事情不會褒獎,做錯了小事卻會被責罰。而他只能眼看著二哥三哥練好武藝便能受到夸獎,眼看著四哥五哥字寫得好書背得好就能得到賞賜……有一次大哥在大醉之余甚至怨氣抱怨說,他要不是這個勞什子太子,大概能逍遙些!”
暖閣中并沒有別的人在,因而太子這訴說秘辛的低低聲音并不虞別的人聽見。而他卻仿佛并不在意昏睡的皇帝也聽不見這些事,仍然自顧自地說著。
“我那時候一直都覺得大哥矯情,畢竟也開始懂些事情了,知道太子便是異日君臨天下的皇帝,和別的哥哥們不同。一言可決人生死榮辱。這樣的位子怎么還會不愿意?直到娘過世之前把我叫到跟前說出的那番話,我才第一次知道,這皇帝的位子原來根本不如我看到的那么光鮮亮麗,而是骯臟流著血!”
太子并沒有用母妃來形容死去的吳貴妃。而是用了娘這個民間百姓之家最常用的稱呼。他那和皇帝有四五分相似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異常猙獰的表情,聲音中也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激憤:“先皇后對后宮嬪妃一視同仁,對我們這些皇子也一直都是關愛有加。我也一直都很敬重她。我一直都以為,她是父皇的結發元配妻子,可是娘卻告訴我,我的嫡親姨母,她的嫡親姐姐,方才是父皇的元配。而父皇卻在迎娶了先皇后之后,當失散的姨母領著兒子前來找尋時。卻非但不認發妻嫡子,反而為了那時能繼承彭元帥的所有兵馬,狠心將母子二人殺了!”
“哈哈……哈哈哈!”
他用比哭還難聽的聲音低低笑了幾聲,隨即方才捂著臉說道:“我那時候還小,怎么都不相信英明神武的父皇會做出這種可怕的事情來……不。不是不相信,而是完全不愿意相信!后來我大了,悄悄也讓人去打聽過這些事,當然,當年的事情被掃得干干凈凈,沒有半點端倪,我怎么查也查不到,這事情也就成了我心中的心病。
直到那次大哥被父皇訓斥一頓失魂落魄地淋雨回到東宮,正在那悄悄等著他的我看他凍得嘴唇都青紫的樣子嚇了一跳。本待要走,卻被他拉著留下陪喝酒。當得知父皇竟然是因為他指斥吏部侍郎程鳳曉當年停妻別娶的事情而大發雷霆,而且還竟是痛斥他聽信以訛傳訛的時候,我就知道,娘的話并不是空穴來風。”
說了這許多話,太子方才抬起了頭。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冷漠:“后來,就是因為那一晚上感染了風寒,大哥一病不起,早早地走了。我那時候已經大半信了娘臨終前的話,等到后來娘最信賴的宮女給了我娘的手稿,我才完全明白了。娘是貴妃,可她這個貴妃最初卻不認字,所以從沒留下什么手書,那手稿上頭一個個字歪歪扭扭貽笑大方,卻是她給我這個兒子最后的紀念。呵呵,也不知道她為了留下這些字,拼命地認字寫字費了多大功夫。
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娘和姨母的關系一直都很好,姨母和父皇你失散之后,懷胎五月躲避兵馬的時候,便是她們相約為命,最危險的那一次是靠著燒了房子躲在地窖里頭,這才得以保全,后來出去的時候,整個村子都屠了。”
盡管不曾親眼看見那樣生靈涂炭的一幕,但此時此刻說出來,太子仍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雙手也不由自主抱住了胳膊:“所以,姨母那一次并不是單身帶著我真正的大哥去找父皇你的,娘也是一道去的。只是姨母生來敏感多思,于是讓娘住在另一個客棧,自己領著孩子去尋夫,尋來尋去卻丟了性命……可憐娘連姐姐和外甥最后一面都沒有找到,卻是倉皇回鄉。那樣的亂世,她一個女人是怎么回的鄉,是人都知道。偏生等到天下一統的時候,那個坐上皇位原本該是她的姐夫的男人,甚至還派了人特意找到了她!”
說到這里,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站起身來,就那么單膝跪在床前,正對著皇帝那張睡著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說道:“父皇,娘在留下的手稿中說,在宮中的每一天每一日,對于她來說都是最大的掙扎,可她卻硬是留了下來,只想看看能不能替姐姐討回公道。老天卻給她開了最大的玩笑,不過是數次,她就有了身孕,于是封貴妃,又有了我。她是個老實人,生產又虧虛了身子,于是早早就故去了。臨走時除卻說了那些那時候我還不懂的話,甚至還說這皇位本該是我的,是父皇你欠我的,這話直到多年之后見著那手稿,我才真正明白!”
大段大段掏心窩似的話之后,他才一下子坐了下來,又轉過身背靠那高高的床沿,猶如孩子似的抱著膝頭,滿臉惘然地說道:“所以,大哥死后,二哥三哥拼命爭那個位子,四哥五哥亦是煽風點火。至于其他覬覦這個位子的人,同樣也很不少。我卻只是努力讀書,鋒芒內斂,做好每一件我該做的事。我只知道。如果娘說的都是真的,那么,這個位子。我比他們誰都希望更大。果然,這個位子終究還是我坐了上去。可也就是坐了這個位子,我才真正明白,大哥當初的話是什么意思!”
沒有褒獎,只有責備。做好了是該當的,做錯了卻要面對最嚴厲的責備甚至冷遇!怪不得都說天底下最難當的便是太子儲君,他曾經不信。但現如今卻完完全全相信了!
“你真的以為,朕只是因為你母親是她的妹妹,所以才冊了你為太子?”
背后這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太子從肩膀到整個背部全都僵住了。然而,在一瞬間的驚愕過后,他立時整個人松弛了下來。卻是頭也不回地問道:“難道不是?”
“貪慕富貴攀了高枝,功成名就后又想著補償元配的,那是那等三流戲文之中的角色,朕才沒那么無聊透頂。”御榻上的皇帝不知道什么時候睜開了眼睛,臉上露出了譏誚的笑容,“朕當年確實做錯了,但那時候人人都說她死了,朕另娶英娘并不為過。更何況,亂世之中看的是誰的拳頭大。所謂名分,也并不是一定的!漢光武先娶陰麗華,卻在登基之后冊了郭圣通為后,陰麗華為貴人,可最后郭圣通不會做人,陰麗華卻是心思敏捷堅忍。終究后位易主。事不同而理同,你姨母她和英娘比起來相差太遠!”
太子冷笑了一聲道:“父皇是說,一切都是先皇后命好,我的姨母活該?”
“她抱著孩子來找我,我令人將她安置在別處,等回頭萬事已定,即便不能還她元配名分,自然也會讓她一輩子安享榮華富貴。可是她幾次要見朕無果,卻以為朕是想害她們母子,當彭元帥病重,朕出城檢視兵馬,預備以哀兵出征的時候,她卻是抱著孩子到元帥府,謊稱是我戰死的舊部遺屬見英娘,隨即怒斥她搶了她的丈夫!英娘雖是第一次知道還有此事,卻開口留她下來,愿效娥皇女英。你口口聲聲說英娘當初對你們這些皇子都關愛有加,對你也并未有過偏頗,那你可曾想過,為何她和昭慶太子都會早逝?”
沒有聽到太子的回答,皇帝便倏然冷笑道:“沒錯,昭慶太子是因為朕一時火氣上來怒斥了他,淋雨風寒方才一病西去,但此前一直體弱多病卻是事實!至于英娘,去得則是更早,那都是因為懷胎在身的時候受了驚嚇,被你姨母的剪刀扎傷了肩膀!而更離譜的是,朕急急忙忙趕回來的時候,你姨母在看到我時,竟是抱著自己才一歲多的孩子投了蓮花池!”
“朕是害了她和兒子,但若不是她自己一味強來,原本就不是這么一個結局!至于你娘,朕本來就并不是一定要納她為妃,是她自陳年紀不小無依無靠,朕想著確實有所虧欠,便提出愿意納她入宮,她自己便滿口答應了。至于你……守成太子不比開國之君,朕已經清理了眾多積弊,建立了成法,需要的是穩重識大體的仁善儲君,而不是一味只知道殺伐的勇將名將,所以才選了你。當然,也不是沒有彌補你娘和你姨母的意思,可是,你太讓朕失望了!”
“是么?原來說到底,還是父皇覺得兒臣無能。”太子的肩膀抽動了兩下,隨即輕輕笑了起來,“沒有辦法,兒臣不是二哥三哥那樣有不世功勞,有大軍傍身,有的只是這個名分,未免驚懼不安,再加上舊事擱在心里,只覺得這個位子不穩。只要父皇退位,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讓出來,兒臣自然會證明,會的不止是先前那些小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