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善睿能夠這么快趕到這里純屬偶然。倘若不是他在杜中一走就徑直出了書房寒江館透一口氣,也不至于聽到杜中那嚎喪似的聲音,更不至于急急忙忙連個人都來不及叫就順著方向往這邊來。此時此刻,看著收起腳冷冷站在那里的妻子,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在定遠侯府初遇王凌的情景。
那一次,她也是這么一身大紅衣裳,手持雙股劍正在演武場中練劍,恰是劍似游龍人如飛凰,讓他一見傾心,深幸父王要為自己撮合的居然是這樣一樁想都想不來的婚事。然而那時候,在他禁不住撫掌贊嘆之后,王凌身形卻倏忽間動了,竟直逼他而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沖著他便是一劍又一劍地招呼,最后赤手空拳的他無可奈何地被人把劍架在了脖子上。也是那個時候,他見過這樣面色冷傲的王凌。
“我這演武場從不許外人出入,你是從哪兒來的?”
于是,此刻面對眼神冰冷的王凌,他忍不住定了定神,這才沉聲說道:“你想干什么,杜中是上門來見我的!”
“我知道他是來見你的,他哪一次登門不是鬼鬼祟祟的往你那寒江館中鉆?柳宗元的江雪,乃是道盡了寂寞冷清滿腔抱負不得伸展之意,可你這書房中見的最多的就是杜中這種藏頭露尾心懷叵測的貨色,白糟蹋了寒江館這三個字!”王凌毫不容情地說到這里,隨即仿佛沒看到陳善睿那鐵青的臉色似的,冷冷說道。“殿下要招納人才我無話可說,但也得看看是什么人,別阿貓阿狗的都往里頭扒拉,盡聽人挑唆了!若是他平常時候上門。我自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做沒看見,但如今流言四起的時候他還這幅打扮往王府鉆,簡直便是那等嫌棄墻上沒洞硬是要打出洞來的老鼠!”
“你……你……”陳善睿氣得渾身發抖。起頭看見妻子那神態時的舊日情懷全都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名狀的羞惱。
而王凌沒等陳善睿說完,便沉聲吩咐道:“來人,給我把這家伙扔出去!”
這一次,眼看王凌那四個家將已經去把地上死活不知的杜中架了起來,陳善睿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哦,一時聲色俱厲地喝道:“誰敢?”
見四人暫時都不動了。他方才惡狠狠地盯著王凌:“杜中是我的人,你給我聽好了,從今往后,這些外頭的事情都不用你管,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
“你的人?好。真是好極了!大哥至今除了父皇給他安置的詹事府上下人等,都沒有一個自己的人,你這個四弟竟然比他更出息了!你以為杜中成天這么鬼鬼祟祟的登門,還有那許多武將,你一張帖子就能夠邀約登門,這事情就是別人不知道的隱秘?大哥不說,別人也都暫時不說,可要是有人捅到父皇跟前,你以為你還會是那個父皇眼中功勛赫赫的兒子?到那時候父皇如何看你。你自己心中清楚!”
這一番著實太過刺心的話終于讓陳善睿完全氣昏了頭,陡然之間舉起手來的他幾乎都沒注意到自己是怎么揮出去的,直到最后一刻他醒悟過來收了大部分力道,可仍是啪的一聲過后,王凌的臉上現出了一個淡淡的掌印。那一瞬間,他只覺得一顆心仿佛被那種針之類尖銳的東西狠狠扎了一下。隨即下意識地沖上前去死死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不是有意的!可你要明白,我做的所有事情不是為了我一個,也是為了你,為了我們就要出世的孩子!”
王凌仿佛根本沒有在意剛剛那一下,只是用冰冷不帶絲毫感情的目光看著陳善睿。六年的相敬如賓,她本以為自己心冷,但今天在得知外頭發生的那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后,杜中再這么一來,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心中那股壓不住的恐慌,于是便把心一橫過來了。然而她一番話已經說得夠犀利夠透徹了,陳善睿卻不但執迷不悟,相反腦袋仍是一如六年前……甚至比六年前更糊涂!想起兩人當初花前月下不談風月只談軍略較量武藝,彼此相知相得的那些日子,相較此時此刻那深深的痛心,臉上的那一丁點而疼痛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緩緩伸出手,面無表情地一根根掰開了陳善昭按在自己肩膀上那只手,隨即方才往后退了一步,屈膝襝衽行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禮,這才起身說道:“殿下放心,從今往后,外頭的事情我再也不管,天塌了我也不管。”
眼見王凌就這么轉身而去,每一步都帶著義無反顧的決然,陳善昭只覺得心中生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慌,可幾次想要張口,喉嚨卻仿佛被什么塞住了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突然,他就只見脊背挺得筆直的王凌仿佛人歪了歪,緊跟著便往一旁倒了下去,那一刻,他終于三兩步趕了上去,在王凌癱倒在地之前一把將其攬在了懷中。看著她那張無比蒼白的臉,呆滯片刻,他就厲聲喝道:“快,到太醫院去請御醫來,把那些個御醫全都請來,快!”
當章晗被外頭的喧嘩驚醒的時候,她幾乎想都不想便一個翻身坐起身來。很快,她就看見秋韻掌著燈臺快步進了屋子,甚至來不及行禮便急急忙忙地說道:“太子妃殿下,不好了,燕王殿下叩宮求見,說是燕王妃要生了,請宮里御藥局再挑幾個診脈的御醫過去!”
此時此刻,不但章晗那僅存的幾分睡意全都給驚得沒了,就連一旁也已經驚醒了過來的陳善昭亦是嚇了一跳。眼見章晗迅速披衣下床,他亦是支撐著手坐直了身子,沉聲問道:“太醫院派了誰在那兒,燕王府難道沒有提早備下穩婆?”
“這還差將近兩個月呢,更何況燕王妃一直將養得極好,根本沒想到……”
“好了,別說了,母后此刻也應該知道了,你讓單媽媽去挑上穩婆……記得再命人去府把乳母帶上,然后命人去西華門開門預備車馬,我立時就出宮去看看!”說完這句話之后,章晗便反身一按,正好把也要跟著起來的陳善昭給按住了,“女人生孩子的事,太子殿下你幫不上忙,在東宮耐心等著就行了。吉人自有天相,四弟妹不會有事的!”
當章晗在天街正好和從坤寧宮出來的皇后一行人撞了個正著時,她頓時慶幸自己提前讓人去開了西華門。彼此廝見,都來不及多說什么,直到西華門外上車,皇后傅氏方才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為人縝密,凌兒為人爽利,魏氏性子嬌憨,就是陸氏,也不過小小有些心計,并不讓人生厭,你們這幾個媳婦,說來我都是很滿意的。凌兒終于有了身子,我還松一口氣,正預備過兩日就讓穩婆去那兒守著,卻沒想到居然有這等事!你那時候早產是因為太祖皇帝病危,開平被圍,事情都一塊來了,如今好端端的凌兒怎會這么早發動!”
章晗只能溫言寬慰了傅氏幾句,心里卻也存著相同的疑惑。等到了西安門外,卻只見燕王府的人,不見燕王陳善睿本人,得知那邊情況緊急,陳善睿先趕回去了,章晗當機立斷讓一個馬術好的護衛帶著一個穩婆先飛馳而去,自己亦是命車夫加緊速度。好在入夜的街道幾乎沒有行人,一路風馳電掣直至燕王府并沒有耗費太多時間,只是下車之際,她只覺得整個人都險些被顛散了架子,去攙扶傅氏時,卻只見婆婆也是面色煞白。
“娘……”
“沒事,沒事!”傅氏強忍著腹中翻江倒海似的難受,定了定神后就笑道,“真是年紀越大就越來越不成了,從前別說坐馬車,就是騎馬風馳電掣我也沒少干……別管我,快去看你四弟妹!”
當章晗扶了傅氏,跟著前頭引路的一個燕王府管事媽媽一路入內,來到鵬翼館的西廂房門口時,就只見陳善睿并不在門口。兩人這詫異勁兒還沒過去,就只聽內中傳來了陳善睿憤怒的咆哮:“你們領著朝廷的俸祿,這種時候卻只知道謝罪不知道別的,你們是干什么吃的!”
“這個混賬,女人生孩子他摻和什么!”
傅氏又驚又怒,扶著章晗的手徑直進了屋子,見陳善睿面色鐵青地指著那幾個御醫和一個誠惶誠恐的穩婆,整個人氣得直哆嗦,她便厲聲喝道:“善睿,這兒不是你這個男人該呆著的地方,快給我出去!”
“母后!”陳善睿見母親和章晗竟是都趕來了這里,嘴唇蠕動了一下,終究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掃了一眼產褥上滿臉痛苦卻看都不看他的王凌,他最終蹲下身子緊緊握了握她的手,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說道,“凌兒,對不起,可你一定要挺住,我不能沒有你!”
看著陳善睿失魂落魄出去的背影,章晗心里本能地生出了一個念頭。然而,她很快便把今日之事究竟是何緣由拋到了九霄云外,吩咐穩婆都上前去預備,這才緊挨王凌跪坐了下來,又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眼見得人看了自己一眼后,眼眶漸漸泛紅,那水光盈盈之中流露的赫然是說不盡的痛苦和委屈,她便低下頭輕聲說道:“沒事,我之前生明月也是早產,孩子還不是活蹦亂跳的?你打起精神,我把當初給我接生過的那幾個穩婆都帶來了!”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