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風流名聲這四個字,陳曦終于忍不住轉過身去,迅疾無倫地掃了那男裝打扮的少女一眼乍一看去他竟是有些不可置信,聽那少女的話語,怎么也該是一張精明干練的臉,可此刻這一掃,他卻發覺對方年紀頂多不過十五,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身量還未完全長開,但眼睛卻明亮透徹,和那老氣橫秋的狠辣口氣極不相稱見姐弟二人往外走,他只沉思片刻便丟下幾個銅子,也跟著離開了 離開茶攤之后,陳曦走了不多遠,自有兩個隨從護持了上來兩人都是從他冊封皇太孫之前,就跟著他的人,因而他略一思忖便徑直吩咐道:“走吧”
早聽說北監學官都是風骨料峭,因而學風嚴謹,今天從會試榜單上就能看得出來不過看來,那位繩愆廳掌管竹板子打人的監丞大人,必然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帶著兩個隨從離開了貢院街,到拐角處,見起頭在那唬人的小廝正在張望,一見著他就和另外四五條各自橋馬的大漢迎上前,他少不得微微頷首輕輕巧巧躍上了自己的坐騎,他一抖韁繩便沉聲說道:“回去!”
雖不知道這位主兒為什么今日不去睢陽侯府,但從人更明白他的脾氣,一時沒有一個多言的,紛紛忙不迭地答應了等到把人送到了東安門,眼看著里頭好些內侍簇擁了上來,今日總算平平安安完成任務的眾人才剛長舒了一口氣陳曦突然回過了頭 “會試榜單雖說已經出了,但你們看著些動靜,有什么消息稟報給我”
“是,太子殿下”
等到陳曦漸漸遠去,其中一個嘴快的護衛忍不住嘟囔道:“今科京城里頭又沒什么出名人物要應試,太子爺為什么非得出去和人擠了看榜還看了這么久?甚至還讓我們留心舉子們的動靜?”
“太子爺的心思,哪是咱們這些尋常人猜得著的?”
和從前太宗皇帝和當今皇帝住的時候相比,如今的東宮就顯得寬敞多了陳曦尚未成婚,素來都住在春和殿西暖閣中,后院麗正殿大多數時候幾乎都空著而他的乳母岳媽媽和幾個保母早在當年他十一二歲的時候,仁孝皇后傅氏就都分別賜金遣了出去,眼下身邊就只有幾個跟了多年的宮人內侍而已,大多是三十開外,只有兩個比他大上三四歲的心腹內侍即便是這些按理該時時隨侍在側的人,當他進書房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能跟進去陳曦因從小練武而體格英偉這一點像祖父;但一進書房卻不喜外人打攪,這一點又像父親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祖父父親都不一樣祖父當年封趙王,年紀輕輕娶妻后就藩北地,橫刀立馬戰場殺敵,麾下漸漸帶出了一大批精兵強將;而父親留質京城多年,盡管人稱書呆子,可也和淄王等等皇族子弟情分非同一般可他從小養在坤寧宮,后來和弟弟妹妹倒還親近可年紀最相仿的陳皎也比他小兩歲,更不要說其他兩個弟弟了可以說,他生活的圈子里就一直都沒有同齡人至于那幾個他自己挑選進來的伴讀,在他面前也是戰戰兢兢,完全說不上話這隱隱約約的一絲寂寥的感覺,在他坐在書桌后頭之際,就被陳曦趕出了腦海拿過書桌一側的那一摞各式奏本和題本他又把紙筆都備在了手邊,隨著一本本專心致志地看了下來,在另一邊的紙上,他已經記下了好些人名官職,以及各色提要這將近三年中他沒有離開過京城,也自然不會再有監國的機會,但父親總會定期篩選出一大批奏本送到他這里,讓他把看過之后的批閱意見另行具折呈遞上去這猶如功課似的做了這么久,久而久之,他這眼界自然和從前不同,而看著父親從即位之初的放宮女免欠賦招流民墾荒田修水利,到此后的整治南北國子監嚴格爵位世襲降等封王嚴格官員考核……林林總總諸多新政,都讓他在嘆其魄力的同時,又不免將心比心 倘若他是父親,會在甫一登基之后就這么大刀闊斧嗎?
“太子殿下……”
他這一看折子,就從上午一直看到了下午,連午飯都是草草吃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讓陳曦立時收回了突然不著邊際的思緒他放下了筆,沉聲問道:“進來吧”
等那內侍進了屋來,他方才問道:“什么事?”
“回稟太子殿下,是外頭一直跟著您的高護衛派人稟報,說是有幾個南監的落榜監生在街上被人打了,順天府和東城兵馬司去過問了才知道是風流罪過據說其中一樁還不是什么眠花宿柳之類的,而是騙了人家良家女子……”
此話一出,陳曦頓時挑了挑眉江南之地他呆的時間也不算短,對于士子們好詩詞歌賦,好艷妓陪酒歌姬侍唱的風氣也有所耳聞,對于從小被陳越痰汲ご蟮乃來說,他更欣賞秦燕慷慨悲歌的民風,而不太喜歡江南浮華之地的奢靡,如今那些落榜的江南舉子果然如那小丫頭所料,鬧出了這般使人難堪的事情,更讓他打心眼里贊同祖父和父親力推的遷都之事倘若一直把京城安在南京,不消幾十年,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軍民百姓,那銳氣只怕都消磨光了!
不過,這事兒和那小丫頭有沒有關系?
“知道了,你下去吧”
有了此事在心中,接下來幾日,陳曦少不得再次仔仔細細查問了一番北監人事和監生的情形想著原本任南京右副都御史的胡彥進京而留守南京的武官還有衛國公顧長風這樣的頂尖武將為首,文官卻未得人,他不禁籌謀著是否要向父親進言畢竟,金陵縱使再不好,也是太祖皇帝定都之地這一日,陳善昭才剛寫完這一道仔細斟酌的奏折門外便傳來了一個太監的稟報聲 “淄王殿下和淄王妃進宮來了,皇上一時興致好,說是一塊去瓊華島賞玩,請太子殿下一塊去”
太宗皇帝崩逝之后,陳善昭便做主讓宮中原本住在清寧宮中的那些有子女的寡居太妃,搬出去和子女一塊居住這原本是唐時舊制,但本朝卻不是如此規矩,一開始自然群臣大為反對,但眼見陳善昭吃了稱砣鐵了心勸不回來,再加上越來越多的人贊天子仁孝,守著老規矩不放的老古板們只得無奈接受了這個事實就連那些沒有子女的太妃們倘若有諸王公主愿意接回府奉養,也都照準至于皇族子弟,在從前的文華殿讀書之外,更添了詩詞歌賦算術天文射御樂書等等各科任揀任學,年前還有兩人授了外官,久而久之,其他被拘在京城原本怨氣滿腹的諸王,也漸漸不得不對當今皇帝服氣了而終于把母親顧淑妃接回王府頤養天年的淄王陳榕,自然是出入皇宮最多的人 “我這就去!”
作為當初行宮的西苑,如今經過多年修葺已經是一片皇家氣象太液池和瓊華島上春意盎然,陳善昭和陳榕一前一后走在瓊華島上最高的萬歲山上,突然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后頭攙扶著章晗的陳曦和陳皎,以及攙扶著張茹的淄王世子陳臚,突然對陳榕笑道:“十七叔,看著晨旭和你家世子,仿佛就看到了咱們當年的樣子聽說你家世子和你一個脾氣也是愛書如命?”
“兒孫自有兒孫福,臣倒是想按著他練武的,可他從小喜靜不喜動,臣有什么辦法?”陳榕苦笑著一攤手,見陳皎一面走一面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又見自家兒子靦腆,皇太子陳曦則每每專注于傾聽,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皇上,恕臣多言,皇太子少年老成,做事沉穩有度,這固然是好事,但看著總有些孤寂……當然,君臣有別,皇上和皇太子少年時畢竟不一樣”
“十七叔,你這話算是說到朕和皇后心里去了”陳善昭想著這些年陳曦臉上越來越少的笑容,或者是頂多浮于表面的笑容,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少年人總該有些意氣風發的朝氣,想當初朕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憑著一腔血氣之勇胡鬧過,可他實在是老成得有些過了!哪怕他和你家世子一樣靦腆害羞,也好過如今這樣……”
也就是因為這個,他和章晗在選妃上頭都不得不慎重!當初陳曦因為太宗皇帝陳圓≈囟郁郁寡歡,章晗用責任之說讓他振作了起來可是人生在世,總不能全憑著滿腔責任去過日子!
陳善昭既如此說,分明是意識到了此事,陳榕自然不會再多嘴,隨口岔開說起了陳善睿在麓川平緬的事說著說著,他突然后頭傳來一聲驚呼 “蛇!”
這突然一聲讓陳善昭和陳榕同時為之色變然而,兩人回過頭的一剎那,就只見陳曦先是松開了攙扶章晗的手,繼而m爾彎腰一探手,兩指之間便捏住了一條兩尺來長的小蛇,猛然抖動了好幾下之后,他便將其重重甩在了一旁的山石上眼見那條蛇軟軟滾下,顯見再也沒了聲息,陳善昭頓時松了一口大氣,也顧不上招呼陳榕,急忙快步下了幾級臺階,到了章晗和張茹面前,卻是掃了一眼剛剛出聲驚呼的陳皎,這才看著陳曦贊賞地點了點頭 “臨危不亂,處置得好!”
“是兒臣當初跟著皇爺爺北征,扎營之際雖撒過避蟲蛇的藥粉,但還是撞見過幾次,久而久之就學了一招”陳曦面上鎮定,心里此刻卻也跳得厲害,見母親和淄王妃張茹在最初的吃驚過后,此刻都還鎮定,他這才說道,“父皇,這兒兒臣帶人收拾一下吧,免得下山之際再有此等長蟲驚人”
“也好”
陳善昭既然開口答應了,章晗自然沒有二話,然而,她仍是掃了那條死蛇一眼,這才在陳皎的攙扶下繼續往山上走待到了萬歲山頂,見底下整座宮城赫然在目,她和張茹說道了兩句,突然瞥見一旁的陳皎左顧右盼心不在焉的,便笑著說道:“要是不放心你大哥,就下去瞧瞧”
陳皎立時喜出望外,然而,一想到剛剛那條突然從草叢中竄出來的蛇,她又有幾分后怕,眼睛骨碌一轉便上前去拽了陳臚的袖子,笑瞇瞇地說道:“小叔叔很少進宮來,這兒都是大人,他呆著肯定沒趣,兒臣帶他一塊下大哥都在干什么!”
眼見陳臚連個分辨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陳皎給拽跑了,章晗不禁莞爾,張茹也笑吟吟地說道:“明月小時候便是古靈精怪,如今長大了,還是這么想干什么干什么,風風火火的性子要我說,她和太子簡直是倒過來了太子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少年老成沉靜大氣,便猶如夜空的明月那般;反倒是明月這孩子,有一種說不出的烈性,倒像是白天的日頭他們兩個都像皇上和皇后娘娘,可又都不像皇上和皇后娘娘”
“十七嬸別盡夸贊他們”
章晗笑了笑,心里卻知道張茹只說對了一半陳皎是面熱心冷,對于不在乎的人完全不放在心上而陳曦……年少時倒是面冷心熱,如今卻是藏得越發深了看著陳皎和陳臚下山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剛剛那條蛇 她從小家境微寒,雖沒有干過上山砍柴那樣的力氣活,可大哥章晟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帶著趙破軍那幾個鄰家孩子,常常沒事去弄些嚇人的東西,這蛇便是其中一種她第一回看見的時候還嚇得腿軟動彈不得,后來章晟捉了蛇來便煮了當肉食,她就漸漸習慣了,也能分得清楚無毒還是有毒就比如剛剛那條蛇,應該是無毒的種,否則她就是后怕都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