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記憶里的村莊。
一輛小轎車在鄉道上平穩地前行，風吹起麥浪像是柔軟的長發，土墻邊爬滿帶著長藤開紫花的雜草。
元嘉把車窗搖下，看著窗外的風景，也遠遠地看著那頭的老房子。
他在這里長大。
跟村里的孩子一樣，他也曾在田里打滾，在院子彈玻璃球，有時候搗了亂，還被奶奶拿著竹鞭子追著打屁股。
老屋子跟記憶中的一樣，只是更舊了。
門前坐著看著遠處發呆的老婦，風吹動她身后貼著泛白雙喜的舊木門，發出來吱呀吱呀的聲音，她是元嘉的奶奶。
奶奶消瘦而憔悴，知道他回來，便一直坐在門口等他，陽光透過老楊樹的葉子斑駁地落到她身上，她似乎要和地上的落葉融為一體。
奶奶的記憶力很差，卻能清楚地認出元嘉的車，直到車子駛入村莊，走上了通往家門的小路，她看到了。
于是那雙埋藏了歲月痕跡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光彩，她扶著紅漆脫落的木門，艱難地起身，在那張如同枯樹皮一樣的臉上，從額頭到眼睛再到嘴角，一抹笑逐步舒展開來。
元嘉帶著妻兒從車上走下，拿出來好多東西，妻子把東西拿進屋子，孩子則在院子里像他小時候那樣撒潑。
他走過來扶著奶奶，可以觸摸到她手臂的干瘦和顫巍，元嘉有些心疼。
他今年已經三十一了，奶奶也已經八十七歲高齡。
“回來啦……”
“奶奶。”
元嘉要很大聲地說話，不然她聽不清楚，哪怕很多時候她根本沒聽清元嘉在說什么，她也是一直帶著笑。
“進屋去咯，回來塞車了，快中午了，太陽辣……”
“好、好……”
回到屋子里，元源和楊和美正在準備飯菜，兒子成家之后他們就退休了，老人不愿意離開老房子到外面住，夫妻兩就干脆回來老家照顧她。
元嘉每周都會回來看看，哪怕工作再忙，他熱愛著這片從小長大的土地，以及面前這位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奶奶。
人在世上有兩件事是無法避免的，悲傷以及告別。
元嘉不知道告別會在什么時候到來，他只能珍惜相處的時光。
爺爺去世得早，奶奶就自己守著老房子，她的根在這，若是兒女后輩能常回來看她，就足以讓她歡喜地像個孩子一樣。
奶奶是北方姑娘，她時常拉著元嘉的手跟他說北方的事。
每當這時，元嘉的腦海里就會浮現一個畫面，他仿佛能看到年輕時的奶奶，是一個穿著碎花短衫的美麗姑娘，小麥色的肌膚健康充滿活力，她背著鋤頭走在麥地上，風吹起麥浪，也吹起她額前的秀發，露出來一個精致的發卡。
這是爺爺送給她的發卡，只是年輕的姑娘沒想到，她會因為一個發卡，離開了一路長大的北方，跟著爺爺來到了南方，有了自己的家庭，并為此操勞一生。
發卡依舊留著，藏在她房間里的梳妝木盒中。
她時常會打開梳妝盒看看，看著里面精巧的物件，只是時光不僅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同樣在這些物件上留下了銹斑。
梳妝臺上還留著那張多年前的黑白照片，早已模糊，是奶奶和爺爺的合影，跟那個年代的人一樣，照相伴隨著一種儀式感，兩人拘謹的雙手無處安放，看著鏡頭留下來這份珍貴的影像。
奶奶拿起發卡，銅制的金色發卡模糊地映照她蒼老的臉龐。
她似乎在跟身邊的元嘉說話，又似乎在自言自語。
“等我死了的時候，我想回去看看，想再遇到你爺爺……”
元嘉眼睛發紅，握著她干瘦的手，輕輕將發卡拿下，放回梳妝盒中。
“奶奶你又說胡話了……”
老人真的能感受到自己的死期的。
工作依舊忙碌，元嘉心里總是牽掛，爺爺離世的早，他印象不深，奶奶則陪伴了他一整個童年。
半年后的一天夜晚，他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奶奶病危住院了，元嘉連夜趕回老家，醫院招牌亮著的紅燈有些刺眼，像釘子一樣牢牢地刺在心頭上。
“我沒事……”
奶奶還來安慰他，嘴巴艱難地張了張，道：“回去上班吧……你身后一大家子呢……”
從前在她膝下玩鬧的孩童也已經成家了，她沒有悲傷，只覺得欣慰。
“奶奶……”
元嘉聽著她的話，他還能忍住情緒。
可是當他看到她鳩形鵠面的樣子，握住她打著吊水冰涼干瘦的手掌時，一種沒由來的悲傷立刻席卷了身心，他好像變回了童年那個受了委屈的孩童，沒出息地伏在她床邊哭了起來。
這一天，元嘉能感覺到，這可能就是他和奶奶最后的相處了。
他推掉了所有工作，在病床前伺候了一周，像從前她做的事那樣，喂她吃飯喝水，只是很多東西她已經吃不下去了。
以前不屑一顧的偏方、小藥，元嘉發了瘋似的在尋找，萬一有用呢……
病房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聞起來像是往事燃燒后的灰燼一樣，刺痛著肺部，元嘉從未這樣難受過。
“等我死了的時候，我想回去看看，想再遇到你爺爺……”
奶奶又說了這句話，她像是即將燃盡的蠟燭，有時候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是艱難地睜開眼睛，看看床邊的兒子、孫子。
元嘉能看到她虛弱的靈魂，他慌張地想把她抓緊，卻從她渾濁的雙眼里看到了遙遠的北方，以及那個帶她來南方的身影。
奶奶走了，回去了她的北方。
巨大的悲痛讓元嘉走不出來，時常上班過程中，想起她的容貌，想起手中最后那點余溫，他就從辦公室跑出去，跑到無人的昏暗樓梯間里，靠著墻蹲下來哭泣。
她應該在另一個世界里過得好吧，有麥田，有喜鵲，有蜻蜓，還有在田邊那頭朝她揮手的青年。
時常元嘉也會在夢里見到她，跟她說著話，說著心中的不舍和思念。
像是執拗的少年在做困獸之斗。
這種狀態元嘉整整持續了半年之久，直到他不去回避。
他選擇永遠地記住這份悲傷，因為他懷念的人在其中。
刻骨之思。
元嘉明白，逝去的人已經無法再擁有，除了回憶里的音容笑貌，甚至連再觸碰她一下都無法做到。
如果……
如果能夠在每次歡聚和告別的時間里，每次都能握住她的手，再多看她一眼，再多陪她說一句話，再仔細地傾聽，再多感受一分，就能多擁有這溫暖一瞬間。
“我曾經被你愛著，我也深深地愛著你，也不知夢里你來見我要走多遠的路……”
“奶奶，感謝有你陪伴的日子。”
“我深愛這段日子，我接受所有，包括悲傷。”
夢境破碎，化作寒光點點。
清晨的陽光照進房間，元嘉呆呆地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臉上依舊留著清晰的淚痕，枕頭濕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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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夢啊，不要代入元嘉的現實，元嘉的爺爺奶奶好著呢，希望大家都能珍惜和所愛之人一起相處的時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