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經歷過很多很多的事,時間把這些事帶得很遠很遠,你時常會回想起那一天,那里的聲音、氣味、或者人,它們留在你的感官記憶當中,你嘗試著把它們提取出來,聽我的聲音……”
此時的江詩韻,自我意識是在沉睡中的,做主導的是潛意識,聽著元嘉的話,她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專注的表情。
“用最適合你自己的方式去回憶,那天的聲音、畫面、感受,它們越來越清晰,畫面越來越細致,帶著你的想象,你回到了那個地方。”
話音輕輕落下,元嘉立刻就能明顯看出來江詩韻的表情變化了。
眉頭緊緊皺起,眼珠子在眼皮里顫動,嘴巴也在發抖,看起來十分地恐懼、悲傷。
“你看到了什么?”
“媽媽…”
“她怎么樣呢?”
“她泡在水里…死了很久…尸體飄在岸邊…我的舅舅…鄰居…還有一大群人…他們在圍觀…天灰蒙蒙的…”
元嘉沒有漏過她表情的任何細微變化,他知道,這是江詩韻的夢境,因為她媽媽死的時候,她并不在場,是在外面飄蕩幾年后回鄉才得知的。
江詩韻的母親是躁郁癥患者,母親自殺身亡的結局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她害怕自己也會像母親一樣,因此拼了命也要活著。
這個噩夢甚至比親身經歷過的事情都要讓她印象深刻,從行為結果上來看,這個噩夢的效果是積極的,但從情緒上來看,效果是消極的,給江詩韻帶來了恐懼和不安,甚至還有更多的情緒。
才剛開始就出現了棘手的畫面,這倒是元嘉有些沒想到的,但好在有‘安全島’作為退路,任何處理不了的情況下,元嘉都可以引導江詩韻回到安全島。
元嘉想了想,依舊打算嘗試下去除噩夢帶來的負面情緒。
“畫面里,最吸引你眼睛的地方是什么?”
“他們在看著水里的媽媽…”
“能看到他們的表情嗎?”
“很冷漠…”
“是沒有人在乎你媽媽的死去,對嗎?”
“對…”
在江詩韻的噩夢里,很大程度上,她是跟媽媽的關聯體,她潛意識地把自己類比成媽媽,因為她們兩都是別人口中的‘精神病’
換句話說,她的噩夢里,躺在水里死去的人,其實是她自己。
元嘉找到了突破口,繼續引導她。
“躺在水里的媽媽給你什么感覺?”
“很可憐…很無助…很痛苦…我很害怕…很害怕…”
“他們都不在乎對嗎?”
“是的…”
“你在乎嗎?”
“…我在乎。”
“你能幫幫她嗎?”
“我能…”
這個過程的引導下,元嘉成功地將‘其他人都不在乎,但我在乎我自己’這個概念植入到她的潛意識里。
“你把她從水里拉了出來,能想象她安睡時的模樣嗎?她在永遠的安睡,沒有痛苦。”
“能…”
“她穿著什么顏色的衣服?”
“灰色的…”
“你想對她說什么嗎?”
“…不想。”
“沒有話要對她說嗎?”
“她不是過去的她了…”
“你想對過去的她說話,不想跟現在的她說話,對嗎?”
“嗯…”
“你想對過去的她說什么?”
江詩韻沉默了幾秒鐘,哽咽道:“跟你在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我很累…很累…”
她沒有哭出聲來,但淚水從臉頰滑落。
“你還恨她嗎?”
“不恨…”
“她已經死了,帶著跟你有關的記憶,永遠地走了。”
“媽……”
江詩韻聽著元嘉的話,淚水再也止不住,哭出了聲來。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地、正面看待母親的死亡。
她已經死了,無論當初對她多么不好,也永遠地帶著那份關于女兒的記憶,離開了這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
“她躺在你面前,你能對現在的她說幾句話嗎?我來念,你跟著我說。”
“能…”
“感謝你給我的生命,我將我們之間美好的回憶留下來,不好的回憶你帶走。”
“感謝你給我的生命…我將我們之間美好的回憶留下來…不好的回憶你帶走…”
跟上次一樣,不要小看這句話的能量,江詩韻的母親已經離世,但她依舊留著很多關于母親帶來的負面記憶,可以說她的抑郁癥很大程度上是由她母親造成的。
江詩韻當然不會失憶,不好的記憶仍然在大腦中,但這句話植入到潛意識當中后,她每當回想起這些不好的回憶時,潛意識就會提醒她,這些負面記憶已經隨著母親的離世,被帶走了。
逐漸地,她的自我意識就會慢慢淡化這些負面記憶所帶來的影響,多年之后再想起來,怕也只是宛如一場夢罷了。
相反,她在這句話里把美好的回憶留了下來,那么這部分記憶在一次次地出現當中,會不斷地被加深印象,起到積極的效果。
做完了這些,關于這個場面的引導就差不多了,元嘉沒有忘記之前一個很重要的點:噩夢里旁觀群眾的‘不在乎’
這是江詩韻潛意識情緒最直接的反應,就像她之前頻繁提到的那樣‘一切都很好,只有我不好,我是一個壞掉的機器,沒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這個負面心錨不除,那么她在日常的人際交往中,便時刻受到它的折磨。
“回到屬于你的那片獨特沙灘,在這里,你平靜、安寧、自由、輕松。”
元嘉沒有著急,先引導她回到了安全島稍作休息。
剛剛她的情緒變化激烈,回到安全島后,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江詩韻的神情放松了下來,呼吸也慢慢變得均勻。
這種過程可以十分有效地加固‘安全島’這個心錨。
“回到可怕的夢境,你還記得在水庫邊,人們的表情嗎?”
“很冷漠…沒有人在乎…”
“他們都不在乎對嗎?”
“是的…”
“記憶中有沒有一個人或者一件事,讓你產生過這樣的感覺?”
“有…”
“你能詳細說說嗎?”
“小學的時候…”
江詩韻慢慢訴說著當時的事情,她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小學的事情距離現在已經有十多年,但在催眠狀態下,久遠的記憶全部被喚醒,能夠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細節。
“三年級的一次春游,老師帶著我們去郊外玩,那時候有一座獨木橋,要過去對岸的話,走獨木橋是最近的…”
“但是橋身很窄很窄,木頭看起來也很老,大家都覺得很害怕,老師給大家打氣,也沒有人敢帶頭去走…”
“我蹲在岸邊看水流,這只是一條小溝而已,我很喜歡那個老師,我不想讓她為難,就站出來說,我來走,然后你們跟上我,大家都說好。”
“我走過去了,一個人在對面等了很久,他們都看著我,一步都沒走出來。”
“老師說,李雙婷,我們打算繞遠路走,你能再走回來嗎?”
“我當時感覺很不舒服…特別地不舒服…說不出是什么感受…”
“我走了回去,打了個滑,從獨木橋上摔到了水溝里,衣服被打濕了,臉上和頭發上沾了好多泥巴…”
“他們都在笑…笑得很大聲…老師也在笑…”
“沒人在乎我…沒人在乎我的感受…春天的水很冷…我在發抖…我哭了…老師帶我回了家換衣服…春游被取消了…他們都怪我…我看到所有人臉上嫌棄的表情…好冷…回到家的時候…媽媽也罵我…”
“我真的不想這樣的啊…為什么沒人在乎我的感受…沒有人在乎我……”
看著江詩韻臉上仿佛要揪到一起的五官,元嘉也是眉頭緊皺。
他終于知道江詩韻的噩夢場景是怎么來的了,她母親泡在水里,但場景里那些圍觀的群眾,其實就是她小時候這件事情中,那些同學的映射。
看到她掉進水溝的時候,她的同學跟那些圍觀群眾一樣,冷漠、不在乎、甚至放聲大笑。
“媽媽躺在水里的時候,大家都不在乎她時,你在乎,對嗎?”元嘉加深了之前的暗示。
“我在乎…我在乎她……”
“你能想象你來到小時候的自己身邊嗎?”
“我能…”
“你能抱抱她嗎?”
江詩韻沒有說話,在她的想象里,她緊緊地抱住了小時候的自己,于是元嘉看到,她的眼淚再次從眼角滑落。
“抱抱你…別哭…我抱抱你……”
她喃喃自語地說著話,不知道是心疼小時候的她,還是心疼現在的自己。
“對她說,我在乎你,我知道你很冷,我能抱著你,至少我在乎你。”
“我在乎你…我在乎你……”
江詩韻哽咽著說著話,下意識地蜷縮著身體,像是嬰兒一樣,緊緊地縮成一團。
“回到安全的地方,那個屬于你的獨特沙灘,在這里,你平靜、安寧、自由、輕松。”
元嘉再次引導她回到了安全島,至此,安全島的心錨已經十分穩固。
幾乎是元嘉才發出‘回到安全的地方’這個指令時,就能看到江詩韻的動作表情明顯的變化了。
經過近半個小時的‘去除負面誘因’治療,元嘉成功將導致江詩韻抑郁情緒的兩個重要的誘因去除掉了。
當然了,江詩韻抑郁多年,負面誘因還有很多,元嘉暫時無法一一去除。
催眠時間不宜過長,他準備進入最后一步。
也是最關鍵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