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蒙蒙亮,郭永坤三人便結伴離開了前頭山。
大隊有是有一輛公款購買的大鳳凰,騷氣得一批,蹬出去的拉風程度,絕對秒殺日后的法拉利之流,可惜拖不下三個人,所以他們打算先徒步到公社,然后再碰碰運氣,看有沒有路過的大東風。
因為南集那邊的不少店鋪,都是早上進貨。
時值七月下旬,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哪怕天邊僅有一絲魚肚白、太陽根本沒冒頭,但二三里地走下來,照樣汗流浹背。
往年這個時候,各大隊總是異常忙碌,即便這個點,田間地頭也全是人,因為眼下正好是早稻收割的季節,而收完早稻后,又得馬上趕插二季稻,也就是南方一帶俗稱的“雙搶”。
但今年不同,郭永坤三人一路走來,看見的出早工的人影,一只手都能數過來。
“唉……也不知道造了啥孽,再這樣旱下去,早稻敗了不算,連二季稻也得遭殃,插都沒得插!”
走在鄉間土路上,望著兩旁田畈里的景象,趙大龍唉聲嘆息不止。
“我說大龍哥,你就別嘆氣了。”李有光笑著安慰,“咱們現在又餓不著,還頓頓有肉吃,不也挺好的嗎?”
“要是吃完了呢?”趙大龍依然憂心忡忡。
“不能吧,和貴他們幾個負責抓蝦的,不是每天一抓幾大盆嘛,聽他們說河里還多得很呢,哪這么容易吃完?再說,那些蝦不是還要下崽兒么,一下一堆籽,就連人家葉主任都說了,小龍蝦好養活、繁殖力高,所以你就別瞎操心了。”
李有光說到這里,還望向郭永坤,似乎想求證一下這位小龍蝦達人,“對吧,坤哥?”
卻哪知郭永坤搖了搖頭,道:“不對。”
“啊?”
這下別說李有光一臉懵逼,就連趙大龍都瞬間警覺,忙問,“永坤,啥意思啊?”
郭永坤眼神掃視過二人后,正色道:“以本地的小龍蝦存量來看,目前吃肯定吃不完……”
“看吧,我就說不用瞎操心。”李有光瞬間笑了。
“能讓我把話說完再笑嗎?”
“哦,你繼續,繼續……”
“吃雖然吃不完,就像小光說的,眼下還是小龍蝦的繁殖旺季,但是你們不要忘了天氣,很多動物都有冬眠的習慣。”
“這……”
郭永坤的話算是說完了,然而李有光又突然笑不起來。
趙大龍更是表情緊張,一顆心快跳到嗓子眼上,忙不迭地追問,“永坤,你意思是說,小龍蝦要冬眠?”
“它冬不冬眠,我還真不知道,但我知道天氣一旦變冷后,小龍蝦就會開始打洞,然后鉆進洞里防寒越冬,而到那時……可不怎么好抓。”
“天哪,這……咋辦啦?!”
趙大龍一張黑臉,瞬間給嚇白了。
就連李有光都一臉驚恐的表情。
要知道今年如此大旱,他們平日還能談笑風生,完全是靠小龍蝦撐著,要是小龍蝦突然沒了、抓不到了……
就家里米缸見底的光景,只怕哭都哭不出來!
“坤哥,這事你跟老支書說過沒有?”
李有光此刻就在想啊,如果是這種情況,那必須得趕緊未雨綢繆,否則等到冬天,那還得了。
“當然說過,公社那邊都知道,可有啥用?”
郭永坤攤攤手道:“現在全公社都缺糧,除了向上面求援外,幾乎沒有辦法,可幾萬人的口糧不是小數量,就算搞來一些,天知道能撐多久,能不能讓所有人都填飽肚子。”
“我的媽呀!”
李有光頓時哀嚎起來,“又得餓肚子么,這日子還怎么過啊!”
這個憂傷的話題,讓氣氛略顯沉重,三人一路走到羊頭坳,都沒再說過幾句話。
此時天已大亮,南集交易市場上,不少供銷社的工作人員,正在忙碌著開鋪,或是安排上貨,或是打掃衛生。
三人運氣不錯,恰好看到一輛綠皮大解放,就停在集市最大的一家店鋪外面,那是縣供銷社的直屬綜合商店。
趙大龍二話不說,就走了過去。
幾名工作人員正在搭手卸貨,一個脖子上掛條白毛巾在圓臉漢子,則杵在一旁優哉游哉抽著香煙。
毫無疑問就是司機了。
不然能有這待遇?
司機這種放在日后被許多人瞧不起的職業,這年頭卻是普通老百姓仰望的對象,走到哪都受人尊敬,也總能享受一些特殊待遇。
“大哥,回縣里不?”
管他認不認識,都是人民群眾,必須團結友愛、互相幫助,這就是舊時代的鮮明特色。
而且能幫忙的,人家也基本不會拒絕。
誰還沒點學雷精神了?
早兩年搞無名英雄那會兒,才叫瘋狂,田里稻子熟了,你準備隔天去割,結果第二天拎著鐮刀過去一看,直接懵逼。
為啥?
因為稻子已經割完了,甚至都捆好了,就等著往回挑。
“三個人啊?”
圓臉大哥瞅了瞅后,一臉為難道:“那可坐不下,頂多能帶倆。”
“擠擠唄。”
趙大龍說著,把李有光往身前一拉,“大哥你看,就這小子,瘦不拉幾的,不占空。”
“不好擠呀,要擠到我手邊影響操作,出了事你負責啊?”
趙大龍自然不敢薅這個責任,好在郭永坤適時開口道:“沒事的大哥,我站斗里就行。”
“你要不怕喝風,那可以。”
這大夏天的,還怕這個,郭永坤自然不會在乎,甚至李有光都預定他的“鄰座”。
不過卸貨得有一會兒,正好旁邊有家早餐鋪,三人也都沒吃飯,就打算先過個早。
這個年代的早餐算不上豐富,譬如這家鋪子,打著亮堂堂的國營招牌,品種卻只有三類——饅頭、油條和清湯面。
但價錢是真的便宜,而且真材實料,量大管飽。
饅頭有兩種,分精粉和標粉,精粉的一兩一個,售價四分錢;標粉的二兩一個,售價五分五厘。
還提供過秤服務,童叟無欺。
油條都是標粉的,五分錢一根,半兩重。
清湯面雖然叫清湯,但實則湯汁是用骨頭熬制的,外加二兩雪白的面條,再配上一把翠綠的蔥花,看得人直掉口水。
可別小看骨頭,價格便宜不假,只要1毛5一斤,可通常情況下是買不到的,需要醫院骨科大夫出具的購買證明,和豬肝一樣,屬于營養菜。
所以,清湯面的價格自然更貴,一碗需要八分錢。
這頓李有光搶著要請客,郭永坤可不會跟他客氣,就憑他和小光的關系……對吧。
再說,他有個屁錢,泡妞不用花錢的嗎?
趙大龍拉扯一陣后,扭捏不過,只好作罷。他畢竟不像李有光,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
不過并不白吃,他出糧票。
甚至可以說如果沒他的話,郭永坤和李有光倆人即便有錢,也吃不上這頓飯。
計劃經濟嘛,一切得講票據,下館子要先付賬,然后才有得吃。
之所以有這個規矩,就是因為很多人單有錢,沒有票。
那可萬萬不行。
而趙大龍則正好相反,作為大隊三把手的他,細糧票總能搞到一些,可惜沒錢。
一人一碗清湯面,外加一根油條,攏共三角六分錢,吃得李有光也不心疼。
用他的話說,錢嘛,花嘛,沒了,再掙唄!
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郭永坤偶爾還會往家里寄幾塊錢,而他下鄉快三年了,沒寄過一分,問他緣由,總是那一句——餓不死那個狗日的!
三人吃好飯后,那邊貨也卸得差不多了,趁著還有些時間,又進店里逛了逛。
原本是打算去縣里買的,但瞅著這的東西也不少,索性就懶得耽誤時間了。
買了一斤白砂糖,一斤紅糖,一袋水果蛋糕,兩包鹽金棗——這些都是小頭,加起來不到四塊錢。真正的大頭則是兩筒麥乳精,外加四瓶桔子罐頭。
最后一結賬,十八塊五毛七,而趙福民給了十八塊六,掐的不可謂不準。
從公社到縣里大約十公里路,郭永坤和李有光倆人就站在車斗里,手扶著車頭后沿,昂著腦殼直面狂風,頭發都被吹成了拳皇里喜歡啃人的那哥們兒的樣式。
“坤哥,信不信我能迎風尿一泡?”
“信你妹……憋不住就直接說,去后面車尾解決,反正路上也沒幾個毛人。”
小心思被郭永坤直接點破,李有光也不尷尬,嘿嘿一笑后,慢騰騰走向車尾,正解著褲帶呢,旁邊突然噴出一條水柱。
“哈哈……坤哥,原來你也忍不住啊!”
“等你半天了,你小子還真能忍。主要那面湯份量足,又挺好喝的。”
“一起一起,看誰尿得遠!”
“怕你?”
倆個沒羞沒臊的家伙,就這樣堂而皇之站在車尾比試起來,確實沒被任何人發現,不曾想,迎來一陣逆風……
“哈哈哈哈……”
郭永坤感覺自己嘴巴里也沾了點,啐了口唾沫后,望向身側剛才及時收鳥、然后迅速逃遁,此刻差點沒笑抽筋的李有光,倒也不顯郁悶,同樣大笑起來……
年輕,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