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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再見,再也不見

  第二天下午,郭永坤撒著貓尿,告別了吳榮。

  不是舍不得,而是……

  羨慕嫉妒恨呀!

  心情很差,得喝酒,昨天沒喝到位的,今兒個給它補回來!

  想著,郭永坤就哧溜殺到下里灣,會他的酒友了。

  “你陪我喝酒!”

  “你有病吧,馬上就天黑了。”蘇柔瞅著門外說。

  過去倒還沒什么,反正已經黑到沒邊,再加點墨下去,還是那么黑,但現在不同……

  她可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還是教小朋友的。

  得注意點形象。

  再說,以前這位雖也常來,但太陽下山前,肯定會走。

  不像今天,月亮都冒頭了。

  “確定不喝?那這瓶茅臺我可就拎……”

  “喝!”

  小樣,我還治不了你?

  狼狽為奸這么久了,郭永坤豈不知道姑娘的那點好愛,第一是書,第二就是酒。

  毫無免疫力。

  “哪來的?”

  “省領導的公子送的,咋樣,可以吧。”

  “切,不就是那個吳榮么。”

  “吳榮怎么了,貨真價實的官二代啊,你敢瞧不起?”

  “不稀罕。”

  “哈哈……”郭永坤頓時笑了。

  就喜歡這性格。

  “這么好的酒,那你得炒倆菜呀,不然干喝多沒勁。”

  得,姑娘還矯情起來。

  “有菜?”

  “還有二兩醋泡的花生米,一斤沒人要的豬肋條,夠不?”

  “喲呵,看來你爸媽給你寄了不少錢呀,生活水平直線提高!”

  “要你管。”姑娘腮幫子一鼓,吐了吐紅艷艷的小舌尖。

  大爺的,你再吐下試試?

  邪火突起,十分難受,郭永坤也只能對著灶臺發泄,噼里啪啦,好不熱鬧。

  從小櫥柜里取出那一斤豬肋骨,正和他心意,肥膘子肉誰吃呀,就算身體渴望,心里也抗拒,根本下不了嘴。

  打算做一道燒肋條。

  話說姑娘的小康生活,也在情理之中,不看看她父母是干啥的,教授嘞,還打啵!

  眼下全國工資最高的一撥人,任何職業,都不能超過他們的薪資標準。

  你歌唱得再好、戲演得再妙、蘭花指扣得再妖……沒用!

  只可惜啊,維持不久……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再加上郭永坤也想喝,于是……一下就多了。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嗷~走在,無垠的狂野中,嗷~不為別的……”

  姑娘目瞪狗呆,望著跪在凳子上,翹著屁股,望月而嘯的郭永坤,心想這就是原形畢露嗎?

  “啥歌?”

  “北方的狼……啊。”殘存的理智告訴郭永坤,這歌好像還沒問世呀。

  完鳥,露餡了。

  果然喝酒一時爽,事后火葬場啊!

  “我自己寫的,你以后如果聽到,那就是我賣掉的,正有這打算。”

  “你還會寫歌?”

  姑娘一對眸子瞪出黑瑪瑙。

  “那可不,信手拈來,信不?”

  “再來一首。”

  來一首就來一首唄……來啥呢,太騷的肯定不行,譬如什么嘻哈、藍調,得懷舊點,那就……

  “流浪的人啊,在外想念家……”

  沒由來的,郭永坤腦子里就蹦出這首歌。

  而那苦情的聲調一起來,屋子里的氣氛,陡然就變得有些傷感。

  “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

  “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

  “把我的淚吹下……”

  唱著唱著,兩行濁淚,順著郭永坤紅彤彤的臉頰,緩緩滑落。

  姑娘見此,幽幽嘆了口氣。

  看來,他是真的想家了。

  “你別這樣嘛,我聽說政策快了,不少地方的知青已經開始返城了,再等等。”

  “等不了。”

  “你七五年過來的,不也就五年嘛,我還七四過來的呢。”

  “我是七五過來的?不,我不是……”

  “啊?你明明……”

  “你不懂。我離家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記我媽的飯是啥味道,我哥是不是還那么混蛋,我姐的書架還有沒有空格,小妹還愛不愛吃巧克力雪糕了……”

  姑娘確實不懂,五年雖不短,但應該還不至于變化太大。

  “妞,給大爺再倒一杯!”

  姑娘怔了怔,卻并沒因這句輕浮話而生氣,只是捂住酒瓶口,道:“你不能再喝了。”

  “求醉一次行么,這樣我就可以啥都不想,安安穩穩睡一覺了。”

  姑娘張了張嘴,很想問一句……但你睡哪呀?

  可終究沒說出來,猶豫了一下,給他斟滿。

  郭永坤醉了,酩酊大醉,以至于有點齷齪念頭,身體也不允許。

  簡而言之,不省人事。

  姑娘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拖到床上,然后就坐在旁邊,靜靜望著他,望著他眼角那滴,揮不干的眼淚……

  紅唇輕咬,下定一個決心。

  翌日清晨。

  郭永坤六神歸殼,閉著眼睛一個翻身,先習慣性地在床上做了幾個俯臥撐,然后才睜眼……

  “咦?”

  這是哪。

  我是誰。

  我為什么在這。

  “醒了?”

  我去……

  七魂復體,郭永坤終于意識到,當前是個啥狀況。

  他居然在蘇柔這里,過了夜,那他……

  “我……沒……”

  “什么都沒,你昨晚喝醉了,我去金寶隊長家陪嬸兒睡的。”

  “確定?”

  郭永坤瞅著姑娘一臉的倦容,怎么就這么不信呢。

  “那為啥不是劉金寶把我扛走,陪他睡?”

  “因為……你到底起不起啊,我送你回家。”

  姑娘抓狂了,也在情理之中,但后面那句,郭永坤認為應該是幻聽,宿醉的后遺癥。

  “你剛說啥?”

  “讓你趕緊滾起來。”

  “后面那句?”

  “送你回家。”

  郭永坤撇了撇嘴,“蘇柔,這大清早的,可一點不搞笑。”

  “誰跟你搞笑了?”

  姑娘白眼一翻,細聲道:“我有辦法讓你回家,去不?”

  郭永坤依然沒當回事,下意識問,“去哪?”

  “醫院。”

  這下他眼神亮了,因為道聽途說過一些消息,某些地方知青為了返城,無所不用其極,甚至蒙騙醫生,開具身體抱恙的證明。

  那大隊不放人也得放呀,不然……死你這。

  就你問怕不怕?

  “你真有法子?”

  “走不走?”

  必須呀!

  郭永坤頓覺生活充滿希望,人間充滿真愛,屁顛屁顛跟姑娘下了山,臉都沒要。

  按姑娘所說,必須得去縣醫院,郭永坤不疑有他,因為這樣才感覺靠譜。

  先返回前頭山,取了大鳳凰,順便刷了個牙,然后就載著姑娘,呼哧殺向縣里。

  “你最好抱著我。”

  速度七十邁啊,風馳電掣,郭永坤不得不提醒一下。

  姑娘很大方,根本沒猶豫,就給他上了腰鉗。

  郭永坤心里美滋滋,想不到姑娘看著瘦,卻挺有料。

  一路哼著小曲,咿咿呀呀。

  “對了,不會很痛吧?”

  他可聽說了,有些狠人兄弟,那是真的狠哪,吞釘子!

  你敢信?

  “不痛。”

  “確定?”

  “好好騎車,你摔一腳更痛。”

  “那我就信了。”郭永坤心情越發舒暢。

  到縣里確實有點路程,大鳳凰雖騷,但那種速度感畢竟是這個年代人的標準,而他,可是轟過大野牛的人。

  他都懷疑姑娘睡著了,因為時不時就能感覺到肩膀上傳來一股溫熱,那明顯是小臉蛋擱在上面的意思。

  不得不時常提醒一下。

  來到縣人民醫院,郭永坤顯得輕車熟路,奈何姑娘不讓插手,幫他填了一張體檢表,什么身高、體重、甲亢、體脂……

  七七八八一大堆。

  神經病哦,檢查這些皮毛,能有鳥用?

  就是檢查血常規、肝功能、乙肝五項,他也沒病啊!

  他身體健康的很。

  別問他為什么知道,要不是那個天殺的肇事司機,他起碼能活到八十歲。

  不過,話又說回來,撞那一下,也不算白撞,讓他明悟了很多東西,但是……

  丫的能不能別把我碾死?

  他立馬表示抗議,可惜姑娘不鳥他,就一句,“還想回嗎?”

  “好好好,完全服從,你說咋的就咋的。”

  接下來,郭永坤就開始了漫無止境的檢查。

  弄了幾個小時,一直到中午。

  來到大廳,見姑娘還在,才算安心。

  “說要下午出結果。”

  “那你請我吃飯。”

  “必須的。”

  二人倒也沒走遠,就在附近的國營食堂解決了一頓,期間,郭永坤不是沒打聽具體招數,但姑娘死活不講。

  吃完飯后,倆人又壓了一段馬路,直到下午兩點,才來到醫院,拿了結果,然后……

  郭永坤就懵了。

  “奶奶個熊,老子居然有淋巴癌,還中晚期!”

  這事他咋不知道?

  差點沒嚇破膽,不過轉瞬,就笑了。

  “有你的啊,莫非你二大爺在這工作,這種機打單,塞錢都不好使吧。”

  不怕它嚇人,就怕不嚇人呀!

  這下,算是妥了。

  前頭山。

  郭永坤得了絕癥的消息,瞬間在整個大隊傳開,遍地哀嚎。

  想想這位的貢獻就知道,誰舍得他死啊?

  門檻都沒踏破,社員們紛紛過來探望,正值新年,家里也有點好東西,一股腦兒拎過來。

  搞得郭永坤怪不好意思的。

  “坤哥?”李有光也不知收是不收,顯得有些躊躇。

  躺在床上的那位就一個勁對他使眼色,不收,像話么,那能真?

  “永坤,怎么會……”

  以趙福民為首的大隊干部,接到消息,自然第一時間趕來,表情顯得沉重而傷感。

  “沒辦法呀,天有不測風云……”

  “永坤,挺住咯,別怕,咱們大隊有錢,幫你治!”

  大龍哥還是大龍哥,不枉自己喚這一聲。

  “是啊永坤,一定要保持樂觀,咱還有幾千塊哩……”

  而趙福民這么一說,就真令郭永坤有點感動了。

  我不是人哪!

  “謝謝大家了,不過,我這已經是中晚期,醫生說,沒得治。”

  “那難道只能等死……”巧妹沖開人群,跑進來,瞅著床上那似乎清瘦許多的人影,瞬間淚如雨落。

  不愧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行,那句你若有難,我必舍命相助的口頭禪,這輩子都作數了。

  屋內雖擠滿了人,但實在談不上熱鬧,不少人都哭了,讓郭永坤感覺自己像個畜生。

  不過咬咬牙,還是忍了,那就……畜生一回吧。

  “永坤,你有啥打算?”

  趙福民的這句話,算是問到正點子上。

  挺不好意思講的是,郭永坤都等老半天了。

  “醫生說,長的話,還有三兩年的命,短的話,可能就幾個月,我也沒啥其他想法,就想回家。”

  “應該的,應該的。”趙福民連連點頭,甚至都不敢去懷疑那張化驗單的真偽。

  縣人民醫院的紅章章敲著呢,能作假?

  成了!

  郭永坤努力抑制情緒,憋得相當辛苦,還得時不時分心,給旁邊的李有光施加壓力。

  丫的可別壞了你哥的大事!

  他終究沒禽獸到連小光也騙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李海生帶著幾名公社干部,也過來了,同樣一臉悲愴。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這位是真的痛心,知道為啥不?

  他不光帶來了一紙放行單,還有……一份任職文件。

  紅陽公社,副書記!

  孫宏輝被他下了,不再兼職,只任革委主任。

  他是真的惜才,即便失敗過一次,仍想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大官職,想法設法將郭永坤留下。

  而郭永坤呢?

  心里只有一句……

  奈何老夫沒文化,一句臥槽走天下。

  幸好他先發制人哪!

  不然就沖這勢頭,他年底只怕都甭想走,事情已然失控,功勞越搞越大!

  他甚至懷疑,按照這個節奏下去,是不是再過幾年就能當上縣長了?

  “永坤哪,這一別,只怕,來生才能相見。”

  不是郭永坤冷血,這話說的,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啊……

  這以后自己要再回前頭山,趙福民、大龍哥,巧妹,包括李海生這些人,會不會直接被嚇死?

  “李書記,我現在就像見見家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待會兒就動身。”

  “理解理解,我來安排……”

  居然還有這待遇?

  罪過罪過。

  “那就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我讓小馬待會送你去縣里,至于回省城的車票,我現在就去隊部打個電話,讓縣里的朋友幫忙跑一趟。”

  李海生說著,起身離開。

  “關門關門。”

  屋里總算沒有外人了,郭永坤趕緊從床上爬起,活動了一下筋骨。

  “坤哥,你咋不給我也搞張?”

  李有光特不得勁,這以后就真成老冰棍了。

  “對呀,我咋不給你也搞張,然后倆人一起得癌癥,對吧?”

  “……”

  “行了,你再忍忍吧,看這勢頭也快了,哥先回去踩點,保你回來就有工作。”

  “那……好吧。”

  不好也沒辦法呀,戲都做足了。

  上午九點。

  小院外面,郭永坤都不敢抬頭看。

  論史上誆人最多的一回,他應該能排個名號。

  前頭山所有社員,包括大龍哥家懷胎八個月的小珍,都挺著大肚皮趕來送行。

  院外空地不夠站,便排成縱隊,沿著黃土路,烏央央一條長龍。

  而且不光他們,下里灣那邊也有不少人特意趕來,譬如支書劉德成、劉金寶、大強哥,以及……蘇柔。

  “兄弟,咋……搞成這樣!”

  劉金寶其實也是個鐵面柔情的漢子,眼淚水差點沒飆出來。

  “抱歉了,不能喝你跟巧妹的喜酒。”

  對于這一點,郭永坤是真心過意不去。

  倆人的喜事就定在大年初八。

  “說這話……”

  劉金寶本想重重拍拍他肩膀,不過手落到一半,又收回九成力道,“回去好好養病吧,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知會一聲。”

  郭永坤不知該如何接茬,因為他尋思自己將來八成還要回來,不能把氣氛搞得太傷感。

  不好收場啊!

  要說的話很多,幾乎每個人都想關心囑咐幾句,但時間不允許,車票已經賣好,而且領導們也挺擔心他的身體。

  最后站在郭永坤身前的,是蘇柔。

  “一路順風。”

  姑娘笑了笑。

  然而郭永坤的心情卻并不好,甚至有些心痛,說著外人聽不懂的話。

  “你就……這么希望我走?”

  “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我……還是舍不得。”

  姑娘身體微顫,但臉上依舊掛著笑容,“記得嗎,仙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不值當。你肯定會遇到更好的。”

  郭永坤沉默,他不太確定。

  活了兩輩子,愈發明白知己難尋,紅顏難覓的道理。

  “你……多保重。”

  權當是一場傻傻的暗戀吧,青蔥少年的那種,他這樣安慰自己。

  “嗯,我會的。”

  汽車開動,牽扯住數千人的視線,也帶走了數千份祝福。

  良久,直到沒有一絲蹤跡時,大家才唉聲嘆氣,四散離開,不少抽泣的婦人,也試著去抹干眼淚。

  唯有一人,杵在原地始終沒動,呆呆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原本臉上的笑容,一絲絲黯淡下來。

  她咬著牙,極力控制。

  但是,眼淚終究決了堤,全身力氣一下被抽空,半蹲在地上,頭埋在膝間,無聲地放肆大哭。

  哭成一個淚人。

  寒風掠過,將她手里緊攥的一陣紙,吹得,吱啦裂開……

  第一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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