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手鏈落在餐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餐廳里的環境是安靜的。
這道聲音很突然,女兒的反應,也讓洪慕華意識到,意外事件應該是針對他們而來。
她轉頭朝側后方看去,一個年輕人正在朝他們這邊走來。
第一印象是個很陽光帥氣的小伙子,他的一身穿著,于社交場合來說,并不夠正式,但洪慕華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軍裝中的一種。
簡潔的線條,平淡的色彩,修身的款式,勾勒出來輕松隨意的風格。
熠熠生輝的軍徽,整整齊齊的衣褶,又代表了其聯邦軍人身份的嚴謹。
一輕一重,兩種氣質相糅合,倒有種讓人耳目一新的味道。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
他臉部的線條有棱有角,鼻梁高挺,嘴唇薄而鋒銳,眉似刀裁,目似點漆。
單看臉,看起來是有些冷峻,但他嘴角帶著的那抹微笑,又讓其中摻雜著遮掩不住的溫暖和柔和。
一冷一暖,又增添出額外的幾分吸引力。
與殷朝歌純粹的溫和不同,這個年輕人的氣質非常獨特。
他仿佛是矛盾的集合體,卻又融合得恰到好處,在洪慕華見過的這么多人里,這個年輕人應該是獨一份的,只是一眼,就能讓人印象深刻。
洪慕華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來歷,女兒很少和她提自己的事情。
她看著這個年輕人走近他們,然后停了下來,她便知道這人真的是為他們而來。
洪慕華看向李思雨,目光里帶著問詢。
但李思雨沒有注意到洪慕華的目光,她依然還是身體僵硬,大腦一片空白。
他......他怎么會來?
梁樂走到桌前,目光略微一掃,把李思雨旁邊的雍容女士,以及對面的優雅男士都收入眼中,然后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他脊梁挺得筆直,但右手主動伸向洪慕華:“您好,我叫梁樂。”
洪慕華眉頭皺了一下,這個年輕人給她的第二印象,就有些不太好了。
感覺上有些傲氣,也有些不太禮貌,這是沒有禮數的表現。
但考慮到對方是粗獷的軍人,又是小地方的人,她略微猶豫,還是伸出右手與梁樂握了一下。
“你好,請問你是?”
點到即止,旋即分開。
這是她身為年長者的大度與寬容。
梁樂笑了起來,向著洪慕華躬了躬身:“我是思雨的男朋友。”
這一次的禮數倒是做足了,可是洪慕華的眉頭反而皺的更緊了。
梁樂站直身體,愛憐地看了一眼李思雨,笑著說道:“我剛執行完任務回來,上午和思雨鬧了一些小矛盾,不夠關心她是我的錯,我怕她有什么事,一定要來看看才能放心,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
李思雨僵硬抬頭,看到了梁樂柔和溫暖的目光,就像陽光一樣照在她的心里。
她慢慢放松下來。
梁樂在這里,她就覺得心里很踏實,仿佛又有了力量,這道身影還是那么的熟悉,是在她的世界倒塌時,在她身旁,和她一起撐起天空的高大身影。
梁樂他,好像就是有這種,能讓人心安的本事。
李思雨沒有說話,卻是柔柔一笑。
自從梁樂到來,殷朝歌便一直在看著,到了此時,他的目光才終于變得有些黯淡。
傾慕的女孩對自己疏離,卻對另一個男人親近,這恰恰是最大的打擊。
但他還不至于認輸。
世界上就沒有什么一成不變的東西,只要愿意付出足夠的代價。
殷朝歌保持著男士的優雅,眼神里卻多了幾分銳利,他要仔細看看對方是什么樣的人,為什么可以擊敗自己。
梁樂微笑道:“思雨,不給我介紹一下嗎?”
李思雨偏了偏腦袋,向耳后撥動紛亂的發絲。
“這是我的母親,這位是殷朝歌先生。”
梁樂先向洪慕華問好,喊了一聲伯母,然后有些驚訝地向殷朝歌伸出右手。
“殷先生難道是「夏商周秦漢,唐宋元明清」十大古世家中的商家人?”
隨著梁樂這句話一說出,洪慕華和殷朝歌面色同時一怔。
殷朝歌很快掩去了眼中的異色,站起身和梁樂握手:“只是家族歷史久遠了些,倒沒想到,還能有人知道我們商家。”
“殷先生謙虛了。”
殷朝歌的手不像男人一樣粗糙,反而還有些細膩。
梁樂與他握手,晃了三下旋即分開。
“你們作為舊時代的十大世家,也是源力時代的開拓者,全聯邦人民都要銘記你們的功勛。”
殷朝歌眼中異色更甚,這種信息,可不是一般人能夠知道的。
聯邦早已經廢除了世家大族的體系,現在只有與他們同一階層的人,還知道這些曾經的輝煌。
而外人根本無從得知。
那梁樂又是從何知曉?
這個看起來年齡不大,但卻實力莫測的年輕人,他的來歷似乎也并不簡單。
殷朝歌疑惑道:“梁先生難道是晉家之后,南方世家中的梁家人?”
晉家也曾經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家族,后來因故衰敗,便形成了南方與北方派系,其中宋齊梁陳,都是南方派系的人。
這又是更為隱秘的歷史,聯邦歷史上根本沒有任何記載。
也只有他們這些代代相傳的世家子,才能從家族長輩那里知曉自身來歷。
“自然沒那個福氣,我只是平頭老百姓一個。”梁樂笑呵呵說道。
他不是梁家人,但某個傻女人可是周家人。
梁樂看了一下座位,李思雨和洪慕華坐在一邊,另一邊是殷朝歌。
他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來得匆忙,現在也確實有點餓了,幾位不介意的話,桌子上多副碗筷也沒關系吧?”
他不等人反應,又看著洪慕華:“伯母,思雨經常跟我提起您,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您呢!”
李思雨趕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她差點就沒憋住,笑出聲來。
梁樂這家伙,他要是不要臉起來,很少有人能頂得住。
洪慕華總覺得心里有些不太對味,本來好端端的場合,現在摻進來一根攪屎棍,偏偏她還不好說什么。
“坐下吧,一起吃便是。”洪慕華無奈道。
梁樂坐哪也是個問題,讓他坐殷朝歌旁邊,這顯然是不合適的,但要讓他坐李思雨旁邊,她更是覺得心里不舒服。
總之,這就是個不合適的人。
洪慕華眉頭皺了好幾次,喚來旁邊的侍者:“麻煩給我們添個座位。”
“伯母,不用麻煩了,這邊不是有空位么。”梁樂很善解人意,臉上笑呵呵的,一屁股坐在了殷朝歌旁邊。
“殷兄不介意吧?”他還燦爛地向殷朝歌笑了笑。
殷朝歌真的很想說自己好介意,但他的世家子風度,不允許他這么做。
他把餐盤向左邊移動,高腳杯往自己這邊移了移,又把餐巾也捏起來,放回左側的盤子里,溫和笑道:“不介意。”
皆大歡喜,梁樂笑得更燦爛了。
梁樂坐那兒也沒干別的,真就一直吃飯。
他是真的餓,在絕地里的虛弱還沒有調理過來,又舟車勞頓,回來后水都沒怎么好好喝上一口,法餐很好消化,梁樂刀叉舞動,動靜響叮當。
李思雨溫柔地看著他狼吞虎咽。
情人眼里出蘭陵王,不是農藥里的那個刺客打野,而是歷史上四大美男子之一。
李思雨覺得他哪兒都好,但洪慕華心里卻越來越難受。
粗俗、無禮、野蠻,簡直跟李興安一樣沒有教養!
女兒也是,做個貴族太太有什么不好,琴棋書畫,貴族禮儀,有涵養又有情調。
怎么就會喜歡這樣的人,難不成,以后讓她的外孫外孫女,依然這么沒有教養?
她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梁樂吃了一盤又一盤,身前的盤子摞得高高的,他動作很快,讓洪慕華完全找不到機會。
終于,梁樂可能是噎住了,停止進食的動作,開始喝水。
洪慕華眼睛一亮,這是個好機會。
她雙手交疊,禮貌地微笑:“你叫梁樂是吧?”
“對。”梁樂抬頭燦爛一笑。
回答完丈母娘的詢問,梁樂又把頭低了下去。
叮當聲再次響起。
洪慕華笑容僵硬。
難道面對長者問詢,晚輩不應該停止一切動作,把嘴擦干凈,以恭謹的態度靜靜傾聽嗎?
也對,畢竟對方是個粗俗無禮的泥腿子,不會懂得這些禮儀。
她有些后悔怎么不一次把話說完。
心里有些焦灼,她又找到了一個機會。
洪慕華連忙道:“慢點吃——我......”
“謝謝伯母!”梁樂含糊不清地說道。
洪慕華用力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下,她跟這種泥腿子客套什么?
梁樂一直在吃東西,在貴族禮儀中,不打斷別人正在進行的動作——包括交談、吃飯、看書等等,這是最基本的禮貌。
洪慕華是這么要求的,也是這么踐行的。
所以她沒有辦法打斷梁樂吃飯,只是心里暗恨,貴族跟泥腿子交流真的困難!
粗俗!無禮!低劣!無趣!
“梁樂啊——伯母想跟你說點事......”
“您說吧,我聽著呢。”梁樂一邊繼續吃面條,一邊在嘴里咕噥著。
洪慕華一番話又被噎在喉嚨里。
她只覺得心里焦灼得厲害,坐姿換了好幾個,卻總覺得怎么坐著都不舒服,甚至嘴巴還有點干。
深深地吸了口氣,洪慕華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這時候,見梁樂忽然停了下來,她眼睛一亮,連忙把嘴里的水,分成兩口咽下肚,就要張嘴——
只見梁樂皺眉說道:“不好吃,伯母。
下次別來這里了,我們學校門口有個串串香,我和思雨都愛去,下次我請你們吃!”
說完,他繼續用小刀切鵝肝,餐具摩擦盤子,咯吱咯吱響。
洪慕華氣得臉色有些發青,她真想像二十年前那樣,踩著桌子指著這個泥腿子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這個......
你這個......
不知禮數的人!
殷朝歌的目光不知在何時,變得非常銳利。
他解開袖口精致的扣子,向上挽了挽衣袖,這個英倫紳士,他要認真了。
“梁樂。”
殷朝歌無視了梁樂粗俗無禮的吃相,認真地說著。
“我喜歡思雨,我不會讓給你的。”
洪慕華只覺得心里一陣舒坦,殷朝歌的一句話,似乎把她所有的悶氣都撒出去了。
任你再裝瘋賣傻,人家條件比你優秀,我也不會支持你,你要拿什么去爭?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梁樂波瀾不驚,一心只在盤子里嫩滑的香煎鵝肝上。
等到把最后一塊也放進嘴里,梁樂嚼了兩下,用力咽下去,然后端起旁邊的杯子一飲而盡,終于滿足地打了個嗝。
“這個還不錯,麻煩再給我們上一份。”梁樂直接把盤子遞給侍者。
然后他回過頭來,沉吟片刻,說道:“曾經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什么扶桑人在吃飯前要說一句「我要開動了」。”
三人認真地看著他。
“我曾經以為,是人們要感恩上蒼對于食物的饋贈。”
梁樂搖搖頭,笑著道:“直到最近,我終于明白了,上蒼不會給我們任何饋贈,我們獲得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的結果。
有人吃得上飯,有人吃不上飯,有人吃得起昂貴的法餐,有人就只能啃草根吃樹皮。
其實扶桑人想得很簡單,他們只是想告訴食物——
「我要準備吃你了!」”
梁樂咧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得陽光燦爛。
“我接受你的挑戰,即便你沒有任何勝算。”
殷朝歌用潔白的餐巾,仔細擦拭自己沒有一絲污垢的手,他在輕輕吸氣吐氣,以平息心中的憤怒。
貴族禮儀,不允許他像個流氓一樣罵街。
洪慕華冷冷地盯著梁樂:“我的女兒,絕不會嫁給一個下等人。”
梁樂用眼神制止了李思雨想要發火的動作,向著洪慕華微微躬身:“有些事情您可能還沒有意識到,您口中的下等人,正占據著聯邦90的人口。
在他們心里,并沒有上中下階層的概念,他們只知道,如果他們退后一步,聯邦疆域可能就要縮小一成,聯邦子民就只能剩下九成人口。”
洪慕華呼吸一滯,臉色有些發白。
梁樂看了看桌子上的手鏈,那上面的幾顆珠子是源晶的一部分,加一起應該有五分之一的源晶大小。
這可真是巧了,梁樂有些想笑。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禮品盒,放到了李思雨面前。
“給你帶的禮物,打開看看。”
李思雨臉上的笑意遮掩不住,對著他甜甜一笑,然后打開了盒子。
一剎那間,濃郁而斑斕的光,照亮了她的臉龐。
“哇,好大的水晶球。”
殷朝歌瞳孔劇烈一縮,那里面是什么東西,他再熟悉不過。
能拿出這種東西的人......
這個讓洪慕華心里看不起的泥腿子、嘴里一直叫著的下等人......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即便很不情愿,即便心里郁悶得想要罵娘,即便他已經是一名聯邦上士——
他依然要遵循源武者最基本的禮儀。
殷朝歌緩緩站起身體,默然轉身,右手向上抬起,向著梁樂敬了一個最標準的軍禮。
“長官好!”
洪慕華渾身一震,她臉上的煩悶逐漸變成了呆滯,又慢慢變成了難以置信的茫然。
死寂,從這一刻開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