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起點頭,道:“若是他并非在宴席上呢?”
蘇放皺了皺眉,便道:“若見不著面,你便不必久留,你只需確定主公安然無恙,以后的事我會再行安排。”
陳白起緘默沉眸。
蘇放并不知的是,今夜只怕不會是一場簡單的聲色宴會,這其中的風云突變連她都難以預料得到。
而她,須得認真地斟酌一下,該如何行事方妥。
夜色幽昏,陰梨胡同小巷里門戶緊閉,街上空無一人,樹影搖曳,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小巷里寂靜無聲,月光明亮地照著地面灑下一片銀霜。
樂班子一行人彎腰低頭疾行,謹慎地跟著一隊人進入了陰梨胡同,雖然他們已刻意收斂了腳步聲,但這萬籟俱寂的夜里,鞋底踩踏地面的聲音仍舊十分清晰。
而混雜在樂班子里的陳白起等人倒算不上多起眼,因為樂班子三十來個妙齡女郎因著這一夜的盛況,每一個都十分用心地裝扮了一番。
她們大多乃平民女,出身差再加上農作過,因此膚色銅黑,偶爾有幾個天生白上一些,但長相卻十分普通,只是因為練舞的緣故,她們身段都很好,婀娜多姿長袖翩翩,仍十分漂亮。
為了融入進樂班子,陳白起自然也是抹了一層均勻的黑灰來掩飾,姒姜雖膚白,但因長相普通再將氣質一收斂,便無任何特殊。
而狗二的膚色一般,曬成小麥色,但細眉月眼,倒算周整,但身段不夠柔美韻味,跟那些樂姬一比,便完全沒了看頭。
總而言之,他們三個“男人”混在樂班子里,形象十分普通。
他們在進“如意坊”時,便先是要被搜身的,查看一下有沒有攜帶什么非法物品,然后再放行。
像他們賣藝的這種身份自然是被領進的后門,后門打開一銅木門,內里一片黑沉沉的,一條漆黑小道延伸至一樓臺,光線亦從此處由昏暗逐漸渡增亮,樓臺下栽種著層層疊疊的荷葉,再前面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長廊曲橋,那處赫然是一片燈火輝煌,人聲嘈雜,與這邊的靜謐黑暗呈兩種情形。
陳白起僅抬頭看了一眼,便又垂下眸。
“這如意坊墻外站滿了的軍衛,這墻內樹下也站了不少,有些不尋常。”姒姜瞥繞美眸一圈,便小聲與陳白起道。
陳白起順勢看去,那池沼樹下,那榆楊樹下鬼鬼幢幢埋伏著許多人,但由于光線昏暗,一般人很難發現。
狗二瞇了瞇眼,耙了爬臉,嘀咕:“之前來,這如意坊外并沒有守衛啊,若要像這樣多的守衛,我哪里敢鉆狗洞進來。”
陳白起看了他一眼:“狗二,一會兒若遇上事,你不必顧我等,你機靈手腳亦敏捷,自可先尋生路。”
狗二聞言,心猛地一跳,喉中發緊。
喂喂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樂班子從“右門”而入,來到一間收拾寬敞的屋內,他們將各類的樂器擺置好,搭上架子掛上要換穿的衣服。
這個樂班子的班主是一個長得富態的中年男子,五短身材,眼小鼻大,唇薄,若從面相而論,是個勢力又奸詐之人。
這樂班子是來給“湘女”伴奏伴舞的。
能請得一個樂班子來給她表演一場舞,不得不說這“湘女”在如意坊的地位亦是不俗。
若說這如意姬乃如意坊臺柱,那這“湘女”就算當不上二把手,也能算三把手了,她名聲雖沒如意姬顯,但靠著一把好嗓子也在咸陽城混出一個“啼鸚”的稱號。
而這一次,也不知道湘女是為了與如意姬較勁,還是想嘗試一下以往不曾嘗試過的路線,她也準備跳舞,而且是器樂、唱歌、跳舞,一人分飾三角。
陳白起聽后,只有一個感想這真是一個牛人啊。
“湘女”的表演排在如意姬前,陳白起有些發愁了萬一表演早了,公子稷與孟嘗君他們還沒來,而她卻下場了,這該如何是好?
“噯,陳郎君,我、我一粗人,我根本不會擊樂,這等一下該怎么弄?”一劍客猥猥瑣瑣地蹭到陳白起身邊,小聲急道。
這一次行動蘇放沒來,他交待一切聽“陳煥仙”的安排。
陳白起被人打斷了思考,又聽到這種話,很想翻個白眼。
她也不懂啊。
“若有人看著,你便一會兒便三下輕一下重地敲,若沒人注意的時候,便不敲。”陳白起隨口道。
他這個擊扁鼓的配樂將就將就也能混過去,人家“湘女”有自備樂器,到時候只需要其它樂師在關鍵部分配合一二,時間很短,根本用不著多費心。
當然,關于這個“湘女”自備的何種樂器,她為了在臺上一鳴驚人,選擇了對外保密,自然他們也不知道。
劍客頓時茅塞頓開,長長地“哦”了一聲估計在意會。
陳白起沒理他,卻聽到他小心翼翼地講:“陳郎君啊,你這扮起姑子來倒是挺像姑子的,我一點兒沒察覺哪里不對勁,只是你抹太黑了,還不如你原來的模樣好看啊。”
他眼神直勾勾地在她臉上瞧來瞧去。
陳白起嘴角一抽,斜過眼去:“男兒志在大途,皮相又何需在意。”
而劍客被她這冷不丁地一瞧,只覺煙視媚行,頓時整張黑臉都漲紅了。
他結巴道:“不、不需在意”才怪。
他錯了,大錯特錯了!扮成女裝的陳郎君,乍一看沒啥好看的,但她隨便一個眼神,一個勾唇,那張臉便“活”了。
所以說,哪怕他臉涂成個黑炭一樣,那也是與他們這群大老粗不同的!
接下來一段時間,陳白起發現許多的扮作雜役或樂師的劍客,總會拿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蹭到她面前,先發一會兒呆,接著便是各種神情古怪,面紅耳赤、鼻息粗大地飛奔而去。
陳白起:“”有病。
姒姜與狗二則是給湘女伴舞的舞姬,雜役已經安插不下人了,唯有這個職業能擠出兩個位置來,要說起舞蹈,陳白起還真挺擔心這兩人啃不啃得下這個技術活兒。
兩人表示,等上臺了再隨機應變。
反正班主不知是否因為與蘇放有著什么私下約定,對他們倒是額外照顧,知道兩人是來混場子的,所以安排了兩人在最后一幕出場,因此舞蹈動作也就那么兩個。
一個是攏袖回轉一拋,一個是轉圈。
簡單,基本除了讓整作動作夠美夠流暢,便完全沒有什么技術含量。
班主找來一個舞姬演示了一遍,便讓兩人可緊著練習一下。
而偏偏就是這樣兩個簡單的動作,姒姜與狗二兩人反復地練習了幾十遍都不過關。
班主在一旁看著是咬牙直抽氣,好幾次估計都想咆哮噴火了,但最后都給忍了。
陳白起見那舞姬一臉驕傲自滿,除了一開始演式動作時算得上是中規中矩地在教,剩下的“隨口”指導,實則全是挑刺。
她再看姒姜與狗二也忍耐到極限的模樣,唯長嘆一聲,親自上前指教。
“你們瞧仔細了,一會兒不需要做到十成十像,有個五分像便足夠應付了。”
她讓兩人好生看著。
這拋袖是需要一個側下腰,陳白起之前在“姬妽”的威逼下倒是在舞蹈方面有了幾分急才,而舞蹈最要緊的便是動作優美。
她在下腰時,一個眼神上挑,攏于掌中的云袖一甩,動作靈動、飄逸、清雅,再一個扭轉起身,腳尖一點,轉圈時,秀頸如鵝,衣擺流散猶如漫天輕盈的雪花。
“看懂了嗎?”
她收回勢,站直看向兩人。
卻見姒姜與狗二看著她,目光都呆了。
不僅如此,之前忙雜吵嘈的四周一下都靜得十分怪異。
陳白起一轉目,發現所有人都停下動作,像被接了暫停鍵一般,怔怔地看著她。
她眉心一擰,頗感不解。
“怎”
“誰允許你在這兒跳舞的,哼,沒規沒矩的,班主,一會兒不準她上臺!”
忽然,一道嬌蠻卻婉轉好聽的女聲在眾人身后響起。
班主一愣,一回頭便見門邊不知何時來了一隊人。
站在兩排婢女前,是一名玉貌窈窕、體態輕盈的少女握扇站在那里,她長發盤成蛇墜髻,并沒有任何首飾,甚至全身都素凈得很,唯臉上那一張狐貍面具匯聚了她全部的神秘、優雅光芒。
狐貍面具透體為白色,唯狹長的狐貍眼被描了紅線,妖異而詭美。
此人便是湘女,一個用狐貍面具遮臉,僅靠歌喉,便在“如意坊”混得風生水起的女郎。
沒有人知道她的長相,也不知道她為何要戴著一張狐貍面具。
湘女一出現,班主一下便像矮了一截,忙上前討笑道:“女郎啊,她她其實是樂師,她”
湘女倏地一下用竹扇抵住班主想要替陳白起游講的言語,她似在笑,面具下的紅唇如火焰,她嗓音輕柔又陰涼道:“不管她是誰,你們是我的樂班子,我不充許,她便不能上臺,聽明白了嗎?”
班主一下臉色便白了白,下意識點頭。
呵湘女輕笑了一下,那悅耳的笑聲令人入迷,但又莫名令人感覺發寒。
湘女將竹扇往手上一拍,道:“這一次我的表演不允許出任何的差池,否則你們一個也都別想好過,知道嗎?”
樂班子的人一陣驚悸,一些膽小的舞姬甚至雙掌伏地跪著直哆嗦,此起彼伏地應“是”。
湘女將扇子在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離開前,她瞥了一眼陳白起,方才上揚的紅唇倏地下撇成一抹冷硬的弧度。
陳白起注意到她目光中的不善與惡意,正欲張嘴,卻見班主背著手,使勁向她使手勢,讓她別輕舉妄動。
她抿了抿唇,眸光幾度起伏,最終吁出一口氣,沒有吭聲。
而湘女以為她會出面掙上一掙,但最終卻退卻了,她眼底嘲諷一閃而過。
但到底因為顧及表演即將開始的緣故,便沒再做什么,直接擁著一隊人轉身離去。
班主一啞,望著湘女離開的背影,又回頭看了一眼“陳煥仙”,想著蘇放的交待,一時也無計可施了。
狗二跨過來,站在陳白起身邊哼了哼道:“我瞧著那個叫湘女的姑子不讓你上臺,擺明是看你不順眼。”
陳白起從方才莫名被人刷下來,便一直心中不解。
“為何?”
姒姜與狗二同時看了她一眼,嘆氣方才估計那女的也瞧見了,你一個男的跳起舞來就跟個妖精似的,一下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而且還是無意識的行為,女人都是嫉妒心極強的生物,她不折騰你折騰誰。
而莫名地被人刷下臺的陳白起哪怕因為顧及樂班子眾人的安危一時忍了,但她卻沒打算就此罷休!
“班主估計不會為了你得罪湘女,這臺你只怕上不去了。”姒姜道。
其它人也一并圍攏過來,劍客們臉上的焦急與氣憤難掩,他們七嘴八舌地低咒著。
“那怪臉女,竟然不讓陳郎君上臺了,接下來我等該如何是好?”
“天殺的妖人,今日后,俺定找機會斬了她。”
“算爺一個!”
“嫉妒咱陳郎君跳得比她好,便不讓陳郎君上臺,這姑子忒歹毒了!”
陳白起趕緊阻下他們的口無遮攔,然后胸有成竹道:“放心,這臺,我還非上不可了,你們不用擔心,一切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
方才看到那個戴著狐貍面具的湘女,她心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另一頭,湘女摒退所有人,抓緊最后一點時間正在“梅苑”練舞,方才當她看見那個長得又黑又高的少女隨意的一個挽袖轉圈的舞蹈動作,便知這女的舞技厲害,當時她心中又酸又苦,只覺惱恨得緊。
她歷來便知這世上不公平,先頭來了一個如意進如意坊壓著她一頭便算了,眼下又讓她遇著一個。
一見所有人都為她們這樣著迷的模樣,她就恨不得殺了她們!
可偏偏她怎么刻苦地練習,舞技卻依舊不過了了!
為什么!為什么?!
“咯咯”,竹門被人緩慢輕巧地推開了。
湘女喘著氣,她耳朵一動,聽見聲響,便趕緊將方才練舞取下的面具重新慌忙戴上,她以為是哪個奴婢前來催她上臺,便惱道:“不必催了,我沖洗一下換套衣服,便即刻上臺!”
“只怕你上不了臺了。”
湘女一驚,驀然回頭,但卻還來不及瞧見來者何人,便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摔倒時,湘女臉上沒綁好的狐貍面具便順勢滑落下來。
來者蹲下身,將地下的狐貍面具撿起,捏在指尖輕輕摩挲。
然后,再抬目朝湘女臉上看去。
意料之外,只見面具下,是一張完全與漂亮無緣的臉。
扁平臉、蒜頭鼻、厚唇再加上兩頰旁長的一些雀斑,這種長相勉強能夠稱得上是“可愛”,但絕對與她盛名在外的美貌是不符合的。
而這樣一張平凡的臉,卻擁有如此動人的嗓音與窈窕輕盈的身段,也難怪她要拿一張狐貍面具故弄玄虛地來遮掩造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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