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陳白起喉中嗌出一聲痛苦難耐地呻吟,她枕著案幾的臉偏了偏,翻身伸臂擋在眼前,她覺得這一動,渾身的酸痛便像洪水絕提般襲來,而那白花花刺芒入眼皮內的光線亦令她極為不舒適。
天亮了嗎?
她迷迷糊糊地想著,然后皺起了臉,撐臂挺起身來。
卻不料剛睜一瞇瞇眼,便被一張粗獷又銅黑的大臉給擋住了視野。
“霍!”
陳白起倒吸了口氣,下意識仰頭朝后。
定了定神,這才看清到底是誰。
“魏腌啊……”
“陳煥仙!”魏腌跨蹲在案前,動作莽漢似的,瞪著一雙牛眼盯著她。
陳白起耳膜脆弱,只覺腦袋被他這中氣十足的銅喊撞得咚了一聲,回聲嘹亮啊。
她捂了捂耳朵,偏過頭,啞著聲音虛弱道:“魏腌,魏大哥,你蹲在這兒做什么?”
魏腌見她當真難受,慌了一下,然后抻腿直起身來,離得她遠些,方急巴巴道:“你、你昨兒個咋在這兒睡的?”
陳白起聞言怔了一下,然后扭著僵硬的脖子慢吞吞環顧四周一圈晨光中的瀟瀟樓飄飄欲仙,湖光鱗鱗,沙沙樹聲,啾啾鳥雀聲,近處,昨夜依憑的漆木案幾上擺置的青銅爵、耳把酒桶與玉碟玉盤皆在,唯有昨夜與她通宵達旦之人卻不在了。
她沒回話魏腌,悠悠晃晃地站了起來。
到底是宿醉了,又用那種不適當的姿勢睡了一覺,起身時陳白起只覺太陽穴突突地發漲,兩腿發麻,就像軟成了坨面條。
她頓了頓,等那陣酸爽的麻意躥過了之后,她方挪著腳慢吞吞地走到了后卿昨夜所坐的位置。
她出了一回兒神,收眼時不經意察覺坐墊上好像飄了一張葉片。
葉片是她府上特意移地栽種的菩提葉,而府中只有她的院子內才有,想來不應當“飄”落在此處才對。
她想了一下,便彎腰將其拾起,翻面一看。
葉片上竟寫著字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鳳求凰?
陳白起的表情怔愣了好一會兒。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菩提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覺悟真理,菩提花開,善結良緣……
這詩、這托詩之葉……陳白起再愚鈍亦能知悉其表達之意。
她驀地將手中的葉片緊攥捏扁,心道,看來后卿對她的心思已經不打算再掩掩藏藏了,這第一步便是直白到猛烈的攻勢。
魏腌見陳白起從地上撿起一塊葉子,然后又盯著葉片背面目不轉睛地一動不動,便走過來,他大眼看了一眼,葉片上面好像寫著些字,不過那字甚小,字句又拗口,他低下湊上個腦袋也沒瞧明白。
這時,葉片便被陳白起一個用力給揉捏進了掌中。
他瞧不見了,便瞧她,見她表情古怪又別扭,不知是喜是怒。
“這葉子上寫的啥?”魏腌撓了撓頭,大大咧咧。
陳白起沉吟了一下,便道:“昨夜……”
卻不料剛提“昨夜”兩字,魏腌便像炮仗似地炸了起來,他黑著個臉,控訴她:“昨夜我替你守了一夜書房,一直睜著眼到天亮,可一大早卻發現你壓根兒不在房中,自個悄不愣噔地跑瀟瀟樓喝酒……”
經魏腌一提,陳白起才想起之前的計劃,頓時歉意地移目望著魏腌,道:“這事是我的錯,是我之前想錯了……”
“啊?”魏腌一頭霧水地瞅著她。
陳白起見他直跟她要“解釋”的眼神,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她道:“昨夜之事煥仙向你謝罪,并拿五壇好酒賠償你空守一夜之苦,希望魏大哥莫要與我見怪。”
魏腌一見她這認真致歉的模樣,再加上誠意滿滿的賠罪禮,他這心氣一下便嗤一下撲熄滅掉了。
“不過守一夜罷了,憑俺這身板完全無礙!你不必如此客套。”他挺起胸膛,用黑逵大掌啪啪地拍了幾下鼓囊囊的雄壯胸膛:“不過煥仙,你昨夜怎地自個兒跑這兒來了,還一個人喝了酒,想喝酒的話,完全可以叫俺老魏陪你一塊兒啊?”
不叫你肯定是有不叫的原因嘛……
陳白起舔了一下有些干澀的嘴皮,思索著如何回答。
見陳白起面露難色,魏腌一下嚇到了:“還是你遇著個啥難事了?一個人在這兒借酒消愁?”
憑他這腦袋瓜子也只能猜到這種程度了。
而陳白起正好借坡下驢,她道:“是遇著些難事,不過也算解決了,便不提此事了,哦,對了,這藺府與玉山雕之事不必管它了,一會兒我便讓人將玉山雕還給那藺渠成……只是另一件事情,煥仙想請魏大哥幫我跑一趟。”
“什么事?”
陳白起回房洗盥后,換了一套天青色長袍,然后便去喚牧兒起身,兄弟二人難得清閑在一塊兒用早膳,期間陳白起溫聲細語地問著陳牧近日來的生活與學習情況。
由于陳白起平日十分忙碌,根本沒有時間去教陳牧學習,所以便將他送到了門閥子弟統一送教啟蒙的官學,官學內有學官會教習各類知識,可到底比不上私學的細致跟文流水平,所以除了官學外,陳白起又央求了蘇放給他當先生,私下授課。
陳牧十分親近她,今日得知她不用上朝陪他用膳,一早上都歡快地像送喜的麻雀,嘰嘰喳喳地跟她講個不停。
用過早膳后,拖得實在快遲到了,他方依依不舍地準備去學府。
陳白起在開學前,替陳牧特意做了一個雙肩背包,內含量頗大,足以放下陳牧上學所需備之物。
替他背上書包,陳白起彎下腰,雙手按在他肩膀上,雙目對視,笑眸彎彎道:“今日兄長在家中,午后我給你送飯,今日牧兒想吃什么兄長都可以給你做。”
“真的嗎?”
陳牧驚喜地睜大眼,與“陳煥仙”相似的杏眼有著女孩子的秀氣與純凈。
陳白起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點頭:“當然。”
“那、那牧兒想吃兄長做的炭烤小魚,呃,對,還有糯糯的小米粥,還有、還有薯粑粑……”他興奮地一口氣念完后,忽然意識到做飯的好像是自家兄弟,他一下要這么多樣豈不是會累壞兄長,于是他趕緊改口:“兄長,牧兒不要……”
可不等牧兒反口,陳白起便先一步應承道:“嗯,好,兄長記住了。那牧兒在學府可要認真聽講,晚上回來后兄長可是要考查你今日的功課的。”
陳牧亮晶晶地盯著陳白起,面上浮起紅暈,笑得十分高興:“嗯,牧兒一定聽兄長的話。”說完,他還用力地點了點頭,以示認真。
陳白起頓時笑著揉了揉他頭上柔軟的頭發。
“還是要勞逸結合,莫累著自已。”
出門時,陳牧朝著陳白起使勁地搖了搖手。
“兄長,牧兒出門了。”
“路上慢點。”
“好,牧兒走了,牧兒放學定會按時回家,兄長等我!”
響亮的應答聲飄然遠去,但仿佛依舊留下一串歡快的痕跡。
陳白起將手放了下來,望著遠去的小黑點笑了。
午后魏腌才回來,據說他特意去了一趟藺府,這次他沒帶陳白起,藺渠成的玉山雕又被送了回來,于是心情甚好地留了他吃飯,魏腌想著不吃白不吃,便也沒跟他不客氣,直接吃飽喝足了才回來。
“俺去了你說過的那個地方,人還在,他包了個大院子,平日里院子里靜悄悄的,他也甚少出門。”
陳白起的臉上并沒有什么意外,她道:“嗯,我知道了。”
她垂落睫毛,靜謐白皙的面頰透著平靜,她回想起昨夜的事情。
“白起,你是拿什么將相伯荀惑的命給留下來的?”
喝醉了的后卿連師兄都不喊了,直接叫他的名字。
陳白起醒了醒神,她看向他,他眸半一半清醒一半迷醉,那揉雜的碎光琉璃像有魔力一般直搗人心。
那一刻,陳白起心底升起一個荒謬卻又不意外的想法。
“你知道他并不是病了,而是中了……”
“我該不知道嗎?”后卿彎唇,姣好如天使般無害的面容透著詭秘的顏色。
陳白起揉了揉腦袋,思緒也不如平日那般清晰,她脫口而出道:“那巫族的事情,你也知道?”
或許是喝了酒,她平時的迂回與謹慎都缺了個口,說話那都是打直球的。
后卿面上的笑意漸淡,他撫著她的柔軟的面頰:“嗯,別再管他的事了,否則我怕你最后也會陷進去了……”
“不可能。”
陳白起顰眉,揮開了他的手。
后卿眸底一戾,身后便將她拽入懷中,雙臂一用力便將她抱緊。
“你明明說過的,你是我的,你不會去別人身邊的。”
陳白起一愣,連推開他都忘了,她頗感頭痛地呢喃道:“那只是一場夢境世界啊,這才是現實。”
后卿神色一怔。
什么是夢,什么是現實?
她一心一意護著相伯便是現實,她對他的好、對他的不離不棄、寧死不悔只是一場虛假的夢境?
霎那間,內心的五味雜陳一下襲上心頭,包含委屈、嫉妒、憤恨與尖銳的痛意。
對于陳白起他本就患得患失,如今得她親口承認,在她心目中他只不過是她夢境中的一抹幻影,風過便無留痕的存在,他自是氣得理智全失。
后卿發狠地抓住她的雙臂,雙目逼近她,近幾獰戾道:“你想救他,呵,有辦法啊,便讓你最尊敬的沛南山長去救他啊,婆娑應當沒有直接告訴你吧,只要壽人百里沛南愿意犧牲自己,以命換命,那么相伯荀惑便可以徹底擺脫清光的詛咒。”
后卿冷冷發泄完了,一甩她,便從瀟瀟樓中離開了,隨之離開的還有他的一眾暗衛。
陳白起聞言,一陣涼風吹過,她渾身一寒,怔忡了許久。
她混沌的腦袋像被人鑿了一個洞,強硬地灌入了冰水,激得她清醒了許多。
她沒想到,她苦苦尋求的解咒方法竟是這樣一個無解的結果。
“嘿,煥仙,你在想啥呢?”魏腌粗嗓子喊她。
剛才他喊了她幾聲她都沒反應,也不知道神游到哪去了。
陳白起眼皮一動,抬眼看向他。
“沒想什么。”
魏腌狐疑道:“可你瞧著不像沒想啥的樣子啊,一臉沉重……”
陳白起彎起薄粉的嘴角,眼底卻沒有多少笑意。
“其實我在想,誰的命不是命啊,憑什么非得犧牲一個來換另一個呢?”
“哈?你在說啥?”魏腌沒聽懂。
陳白起凝眸望天,聲冷冷擲地:“我不信。”
魏腌此時已經完全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所以他也干脆不講話了,他這人腦子笨,猜不透高人的想法,只能任陳白起自言自語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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