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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主公,命運(三)

  泗河畔枯黃水草鋪成一條水帶,在紅泥軟沙的水湖北岸駐扎著魏軍,一張迎風而張的“魏”字大纛旗肆意地猖卷著。

  黑夜星稀,瀟寒冽風,四匹快馬如開弓之前流星穿過繞綠水帶,最終來到魏國秘密營地,中軍大帳燈火翟亮,守將得信多時守候在外,一領信令,忙將來者四人齊齊迎進帳中。

  帳內不算大,卻是整潔溫暖,三排簡木架上擺湊了各類書卷,有布質跟竹簡,還有玉制銅片撰文,中間一張包鑲木案,木案旁燒著一攏白灰裹邊不旺的火盆,上面架子上溫著一鼎熱水。

  等四人掀帳入內,案中鋪書之人立即抬頭,聲未起已先容色整,他拂袍整甲站了起來,面噙一抹和煦如冬陽的笑容朗聲道:“深夜客來,紫皇不勝榮幸啊。”

  簡單一句,笑音溫藏,撲面而來的熱氣,與這森嚴軍寂大營給人的感受不同,有著一種相識熟悉的親切隨和,令人下意識忘記了距離感。

  而入帳的這四人正是吳溪、澹季、陳白起與巨。

  他們披星戴月,頂著寒風刺骨夜穿谷河,來到泗河與魏國上將軍公子紫皇謀面,或多或少都身染風塵,面凍白寂,然這一路的艱幸與疲倦似在這溫暖的帳中與這一句久候的笑言緩沖了許多。

  “將軍!”

  “公子!”

  澹季與吳溪兩人率先迎上,澹季一臉激動,一揖到底,而內斂穩重的吳溪此刻亦難掩眸中光亮大甚,歡喜露于面。

  公子紫皇大步跨前,各自重拍了一下兩人的肩膀,嘴邊笑意加深,道:“吳溪、澹季啊,你們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啊!這稱贊跟獎勵的話眼下便不必講了,等勝戰歸來,有我紫皇的一份戰績,便絕不會抹殺你兩人的功勞。”

  澹季紅著眼眶抬起頭,他看向公子紫皇澄明似浩陽的眸子,癟著嘴,神色帶著幾分孺慕與忠誠辯解:“將軍,澹、澹季愿為將軍甘腦涂地,并不貪一份功勞!”

  公子紫皇笑了一聲,又拍了一掌他的背,這次力道可不小,直接讓這小子痛得咧牙嘶聲。

  “該你的賞便接著,該你的罰也得受著。”

  “我記得澹季也快十六了吧,該是個能夠撐得起魏國疆土的大丈夫了,可不好隨便在人前哭啊。”

  這時吳溪臉上也有了真實的笑容,他看著澹季耍寶似地跳地揉背,搖了搖頭道:“公子沒記錯,澹季臘月間的生,雖說這次自行請纓去辦了件正事,可到底還是個毛頭小子,行事既莽撞又隨行,還是得多多磨礪一番……”

  說到這,吳溪頓了一下,側過身,對身后之人道:“所幸這次多虧了遇上陳大諫的妹子,得她相助才能順利完成任務。”

  公子紫皇的視線這次沒有任何人的阻擋,直直地落在了陳白起的身上,眸似金烏,波光明凈。

  澹季見沒人理他了,便也道:“對啊,陳蓉腦瓜子可不比咱們官學院的儒生學士差,一個晚上便將咱們愁了大半個月的事給解決了。這次,有了這份渝南兵防圖,咱們要拿下渝南可謂是十拿九穩,哪怕他楚兵有蠻夷的八萬大軍相助,咱們也不用怕他了!”

  澹季一個人在那兒講了一大通,而公子紫皇也不知聽入耳了沒,他徑直走到了陳白起的面前,半垂眼瞼,眉目映著火光,輝熠而陽剛,風采當曠世。

  “煥仙……”他輕聲喚她,不知為何,這一聲,竟飽含了許多的復雜情緒。

  陳白起方才入內正考慮著如何與他打招呼,卻見吳溪與澹季迫不及待地先了一步,于是她便與巨等在門邊,也不好打擾他與下屬那“熱情激昂”的久別敘舊。

  這時他得了閑,她便朝他一拱手,想了一下,既然公子紫皇想給她一種不論政冶、身份的友人態度,那她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分解得太客氣令彼此倍感生疏反而不妥。

  于是她將自己的表情努力真誠一些,表情也歡喜一些道:“自上次分別,經轉時日,公子可一切安好?如今雖與公子在戰場上面唔,不比那熏香雅室、品茗啖酒來得恣意快活,但這份意外,卻也令煥仙覺得頎然……”

  陳白起講著講著覺得連自己都快感動了,但回味咂巴一下也覺得有些過界了,于是她正想收尾,卻見一雙比起文人的白皙修長卻更加有力量、骨節分明的手掌伸了過來……

  陳白起怔圓了一瞬眼睛,就看公子紫皇一把將她給抱入懷中。

  硬壓的觸感,那寬闊的成年人胸膛顯然要比陳白起這副贏弱的少年身軀軒昂偉岸許多,那獨屬他身上的男性氣息這一刻尤為濃郁地充斥進她的鼻腔。

  這一刻,不說陳白起傻眼了,這帳中的其它幾人全都瞠大了眼,空氣好像凝固了。

  巨鼻息一噴,攥起了拳頭,腳尖正要挪前,可他見女郎表情似詫異了一下,卻并沒有掙扎反抗,便又松開了拳頭緩緩放下,面攤著臉,穩沉如石地繼續保持緘默守護之態。

  公子紫皇對于氣息十分敏感,這期間他感受到了來自于巨的氣勢,但見他又很快泄下,知此人乃守護“陳煥仙”的扈從之類,便也沒有計較許多。

  他將心思全放在懷中之人身上,他像闊別已久的好友重逢一般,情緒難以壓抑道:“煥仙啊煥仙,你險些令我以為我痛失一知己好友,你可知我曾有多遺憾難受?”

  他講話時抑揚頓挫,自然不察覺地噴息在她耳廓,這令陳白起不自在地避了避。

  癢……

  公子紫皇可以說是私下感情比較充沛的一類人,他雄壯處可氣吞山河,柔意時亦可清嘉溫存,不似那冰山巖石、碧潭清風那般不可捕捉、難以接近。

  這樣的人成為上位者,其實是最令將士與謀臣向往追隨的。

  陳白起被他那雙鐵臂抱得骨骼生痛,但也知他是真心與她重逢激動,這個擁抱就像男子對男子那般,沒有什么旖旎之感,于是她便也不掙扎退躲,反正她眼下是個男人,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她松下肌肉,彎了彎嘴角,用一種“這下可遭了”的可憐語氣道:“雖說是我的錯,可接下來該不會每見一次相熟的人都來抱一下吧,我怕我這身子骨可難經折騰啊。”

  聽了她這既有訴苦又有逗趣的話后,公子紫皇即便知道她是在控訴他抱得太用力了,也不禁破顏而笑,他放開了她,似難泄滿腔憤意,又揉了揉她腦袋。

  這次,他小心地控制著力道,省得這小沒良心的又來“控訴”他。

  他又氣又笑道:“可還知道是自己闖了禍,這些日子里你的死訊在各國傳得沸沸揚揚,你可知我都要信以為真了。”

  雖然他與“陳煥仙”相處的時日并不長,但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緣份便是這樣,有些朝夕相處的人并不一定能產生深厚的友誼,但有些人只見過幾面便已印象深刻,引以為友。

  陳白起一怔,她忙斂下嘻色,求饒地問道:“公子,此事說來話長,皆非煥仙所能預知,不知你這邊可有趙相國后卿的消息?”

  公子紫皇神色頓了一下,他目光攝著她的眼:“你先講講你的情況,你為何會與趙相國一起在漕城被楚國的人埋伏?”

  見他沒有立即爽快地回答她的問題,陳白起便知道公子紫皇還是那個公子紫皇,待人真誠卻也并非完全直心直腸、不諳城府。

  她與他許久沒見,他大抵也從吳溪與澹季的傳信中知道了她的“失聯”情況,見她不問其它,率當其沖便關心別國的相國安危,心中便開始衡量起兩人如今的關系親疏。

  想當初還是他牽線讓“陳煥仙”給趙相國后卿“看病”,當初她還有遲疑推搪之意,可如今觀兩人卻有種道不清講不明的緊密聯系,像是外人不可插足的。

  思及此,公子紫皇眸色微黯,烏金漸隱,心中莫名有種“引狼入室”的不爽感受。

  而陳白起正在斟酌要幾分真實幾分含糊才好時,卻不想公子紫皇已先一步收回了手,他寬容地拍了下她額頭,笑了笑:“你與吳溪他們一趟趕路,潛夜披寒,先喝口熱水暖暖身子,再叫上送上些吃的,這些事等有時間再講吧。”

  澹季方才在一旁一直羨慕又嫉妒地盯著公子紫皇擱在陳白起腦袋溫柔輕按的手掌,他背上被拍的痛意尤沒消盡,他差點嗚咽一聲,慘哭起來——厚此薄彼啊,他身板瞧著也不比那陳大諫厚實多少,將軍你就舍得如此摧殘于我么……

  而吳溪如今也算親眼所見當初陳蓉所講的那句“兄長與公子紫皇有舊”的含金量有多重了,別說澹季看出來了公子對“陳煥仙”的厚待,連他都察覺到公子看“陳煥仙”時有種由心而生的歡喜,像撿到心怡的漂亮寶石,眼中有光。

  聽兩人的談話他們也插不上話,自覺該識相退下了,再說“渝南兵防圖”這事是魏國的軍事重要,還是單獨找個時間私下與將軍談好,于是吳溪便使了個眼神給“憤憤不平”的澹季,讓他下去喚人安排吃食,而他還要下去處理其它被耽擱的軍務,兩人向公子紫皇暫時告下,留下了私下空間給兩人(三?)好好地聊。

  巨不識相不動山,完全不管其它,雖澹季擠眉弄眼暗示讓他隨他們一塊兒出去等,可他沒有理會,目不斜視,陳白起在哪兒他便在哪里。

  見公子紫皇看著巨,這時陳白起也開口了:“公子,巨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的事都是他事無巨事安排。”

  聽了她的解釋,知道這人在她心中份量不輕,公子紫皇便再次打量了巨一眼,這一看,便定了定,眸底不禁劃過一絲恍惚,說來也奇,他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個人……

  見公子紫皇一直盯著巨,神色莫測,陳白起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一想到巨曾經與楚國的關系,或許公子紫皇知道他也不一定,于是立即轉移話題:“方才經公子提起,煥仙想起的確有些干渴饑耐了,若有口熱水也可趨趨寒意。”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果然,公子紫皇被轉移了視線,他見陳白起內著秋衣,外面只單薄地披了一件斗篷,身形纖勻卻瘦弱,晝時外面早已天寒地凍,她這一路趕來只怕衣羅冰涼,便歉意地道:“是我疏忽了,我平日不喜人隨意踏足我帳中,所以不曾留有隨侍之人……方才吳溪他們出去吩咐了伙夫,只怕還得讓你等等,不過我帳中燒了熱水,只是并無多余盛具,不如你便用我的吧。”

  見公子紫皇轉身去替她倒水,陳白起忙跟上去,她受寵若驚道:“不、不用了,等一會等他們送過來便是……”

  她倒不是真的有多冷,這帳內的溫度還行,方才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可公子紫皇已快手快腳地倒好一盞,遞至她面前了。

  陳白起盯著熱汽撲面的水:“……”

  公子紫皇眸子掃過她干皮的嘴唇,見她沒接,想了想,便道:“在軍中向來行事粗糙,但我的用具平日都有人洗刷干凈,方才我雖用過,可你我已如兄弟好友,你當不嫌棄我的用具吧?”

  陳白起一聽他都用上“嫌棄”兩字,頓覺頭大,她咽下了推辭的話,接過吹了吹,待吹涼些之后,也不想那么多,直接大口地喝下。

  ……她的確挺渴的,至于什么共用一個杯子、間節接吻、有口水細菌啥的,她通通地揮之腦后去了,這年代,還窮講究些什么。

  沒等多久,吳溪他們便端上了熱騰騰的吃食與湯糜,幾人圍在一塊兒也不講究什么身份、國籍、生疏,都邊吃著邊談話。

  陳白起由于心中存事,胃口不佳,便喝了些肉糜湯,沒動其它,而公子紫皇用過食了,只為陪他們便隨便吃了幾口。

  大快朵頤后,吳溪與澹季主動承擔起收拾剩菜碗碟的工作,而陳白起則單獨與公子紫皇講了會話。

  她將她失蹤的事情,與被刺客盟、陰陽家等人設伏之事都避重就輕地講了一遍,一來是她想從他這里打探些事情,自是得回應他的問題,二來她也是想通過她的事提醒他楚國遠比他們認為的更加龐大、兇猛。

  她心中有很多事情,而公子紫皇也看出來了,這一次他直接告訴了她:“趙國那邊暫時并沒有傳出什么消息,趙國相國后卿失蹤后,趙國那邊的情勢一下變了,兵封固步,即便是同盟也輕易是探聽不到什么消息的。”

  陳白起的臉色一下便不好看了。

  “那……那婆娑,你……”她見他茫然回想的神色,詢問便啞言而止了。

  他并沒有聽過婆娑這個人。是啊,連后卿都下落不明了,其它人又怎么會在意一個相國的下屬的生死。

  或許是看出“陳煥仙”對后卿不同尋常的關切,公子紫皇安慰道:“有時候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你不必過于擔憂,趙相國他非尋常一般之人,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象的。”

  陳白起只勉強地扯了扯嘴,回憶起那人的行徑,便道:“他一向與楚國有罅隙,可謂是積怨已久,如今楚國這邊又害了他一遭,他若安然無事定會回來掀起軒然大波,而非如今這般沉寂——”

  陳白起斷了聲,腦海中忽然閃過什么,她一時抓不住,只扭過頭問公子紫皇:“趙國那邊一直是按兵不動,是嗎?”

  公子紫皇下意識頷首,等見她表情劃過一絲古怪后,便似憤怒地咬了咬后牙槽時,他驀地也想到什么。

  他捻著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道:“的確,趙國那邊一直沒什么動靜看似正常,卻也不正常啊,一國之相生死不明,他們即便是因為暫時群龍無首按兵不動,卻也不該這樣安靜得近乎無動于衷啊,分明之前還憤恨沖天麾軍直下搗毀了一座城池,但接下來卻無甚動靜,連盟友的使者上門都避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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