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到謝郢衣時,陳白起便覺得他臉色不太好,除此之外,他看著她時,眼神總像醞著一團火,將冰霜雪化,軟和溫柔得不可思議。
……這還是謝郢衣嗎?
陳白起覺得他可能是病了,她伸手過去,手背貼在他額頭上,不顧他微訝迷茫的神色,直接問道:“生病了,還是哪里不舒服?”
謝郢衣因為她的動作,蒼白的臉上浮起些紅暈,他按在她的手背上,握著比他小幾號的手,將其拉下來。
“我沒事,在此處住得可還習慣?”
“甚好。”
陳白起表情輕松,她沒有認床的習慣,也是一個懂得如何調節自己心理、可以適應各種環境的人,再艱苦的地方她都能睡得著,更何況巫族給她安排的住所確實也不錯,香居軟榻。
“那喜歡這里嗎?”他與她隔案而坐,一襲藍染白領袍服,愈發襯得他俊逸澄澈,冰清玉潔。
他似乎很在意這個問題,問完話便一直看著她的眼睛,內雙深長,不想錯過她一絲的神色變化。
陳白起撐著下巴,笑意盈盈地回視他,倒是沒有正面回答他,只道:“若這里成為我的家,焉有人會不喜歡自己的東西?”
謝郢衣聽到她這樣說,表情未變,好似也是知道她心事的,他垂下眼,手指摩挲案上的杯櫞,盯著熱汽氤氳騰空。
“我帶回來,自不會是讓成為過客。”
兩人一番平平無奇的對話中卻隱藏著彼此的深意,結果……當然是雙方都滿載而歸。
他希望她對巫族有歸宿感,而她希望他能夠不謀而同。
謝郢衣,他的確是站在她這邊的,陳白起再次得到了確定。
她心情不錯,眉眼舒展,想起另一件事,便站起來講話:“郢衣,與巫長庭可有私交?”
謝郢衣也隨之站起,只是他的動作稍微有些僵硬與遲緩,看起來不太利索,他眉頭輕顰,唇色更白了幾分。
而陳白起繞過他走到窗臺擺放正花期正盛的金雀蘭前輕輕撥弄,倒是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動靜。
“并無,但也算說得上話。”
謝郢衣緩了一會兒才平靜道。
陳白起動作停頓了片刻,她眸藏深意:“我想與他單獨見一面。”
謝郢衣聽她提及巫長庭,便大抵猜出她的心思。
“圣子,是想拉攏巫武一派?”
“說,巫妖王在巫族代表著至高無上,但巫族無主已有百年,早就習慣了以十二干支為主為政,那么此時巫妖王的出現又能代表什么呢?一個代表著可以無往不利的吉祥物,還是一個聚攏人心的象征擺設?”陳白起忽然道。
謝郢衣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但轉念一想,她的話……也無不道理。
“神像是高高擺在祭臺上的,可我卻想下凡。”
陳白起轉過身,她眸子極亮,那其中飽蘸的墨色卻令人心驚。
“無論想做什么,我都會支持。”謝郢衣聽到自己像是一個甘愿獻祭自己給神明的祭品,沒有一絲掙扎與猶豫。
陳白起聽到他這番話,又看到他這認真得無以復加的表情,只覺心中曾對他有過的一絲埋怨也消失彌散了。
他對她的“忠誠”,她完感受到了,自此,她再也不會懷疑他。
她道:“巫族上層根深蒂固可不好搬動,正所謂牽一發而動身,事情還是得一步一步來,飯得一口一口的吃。”
謝郢衣考慮一下,便道:“若圣子打算約見巫長庭,那郢衣即刻去替安排。”
“不必,我剛來乍道,大張旗鼓行事反而不妙,替我打聽好他的位置,我親自去。”陳白起道。
謝郢衣明白她的意思了,她行事歷來嚴謹縝密,有時候他都覺得她的思想完不符合她的年齡。
在謝郢衣走神想事情期間,陳白起又道:“郢衣覺得巫長庭與般若彌生的關系如何?”
他回過神,不確定地回道:“關系還算親近吧,他曾受乾族老囑咐教導過彌生圣子。”
她雙手環臂,指尖輕扣地沉吟著:“那如果我要讓他棄她而就我,需要靠什么?”
謝郢衣分析道:“巫長庭此人雖在外一向溫文內斂,但行事一向有乾族風之風,公允而正直,因此他所掌握的賞罰堂一下無人詬病,想來也并不是輕易被感情打動之人。”
“若真是重感情,他便當不了這賞罰堂的主事了。”陳白起笑著附和了他的分析。
以他的身份自怕多的是人來與他打感情派,若他是個優柔寡斷之人,只怕也無法坐穩這賞罰堂堂主。
謝郢衣又道:“他對彌生圣子雖體貼關懷,但彌生圣子的許多事情卻不經他手,這兩人私下或許也并非表面那般和諧。”
陳白起嘴角噙著的笑意彎深了幾分,她挑眉道:“如此看來,爭取的機會倒是又大了幾分。”
謝郢衣頷首,道:“我馬上去辦。”
“等一下,快要午膳了,用過再去吧,昨日我食了一道鮮菜筍竹,倒是出眾不同,今日不知又是何種鮮味,一人用食太過無趣,且陪我一頓吧。”她叫住了他,且還一口氣講了一大段話來挽留他。
謝郢衣動作一滯,他有些受寵若驚,但不可否認,下一瞬心底涌上的是他掩藏不住的歡喜。
他自然是不會拒絕她的要求。
雖不想承認,他先前面色無異,但見她如此重視巫長庭,心底多少有幾分怕被巫長庭取代的猶患,但此刻見她將他當成唯一親近之人,連喜食之物都拿來與他分享,想來他在她心中并非那般無足輕重。
“那是春筍最嫩時挖出,用特殊湯燉好后再干曬,等要食用時用貝類烹調。”他與她柔聲講解道。
陳白起也喜歡聽這個,她感嘆道:“如此繁瑣做工下的菜肴難怪味道特別,再與我說說這巫族的其它事情,美食、風俗、人情,或者習慣禁忌、喜好,我覺得巫族就像一個展現在我眼前的寶藏,每挖掘一個地方都有驚喜。”
謝郢衣面上浮起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容:“好。”
這邊陳白起與謝郢衣一邊品嘗著巫族特供的佳肴美食一邊其樂融融地談笑風聲,而另一邊已經一日沒用膳食的般若彌生正秘密聯系了一群人見面。
黑暗的密室之內,只有石臺中央嵌入的一顆螢光石發出幽幽綠光,照亮一方,隱約可見石臺四周圍滿了人,但身影都陷在黑暗之中,就像生存在不能見光的鬼魅邪影,難辨具體輪廓面貌。
“最后的祭天儀式將在什么時候舉行?”般若彌生清麗的嗓音在寂靜的黑暗中響起。
一道粗啞難聽,明顯是刻意改變了嗓音的聲音回應道:“商議過了,待竊天族老向天卜告,擇好了黃道吉日,便可在歸墟安排,最早或許半月內,最遲不過一個月。”
般若彌生咬了咬牙,她似氣極而笑,輕柔的聲音像蟲子爬上甜膩的糖漿一樣粘膩惡心:“一個棄子,當初在南昭讓她僥幸活下,如今卻回來想與我爭啊。”
也有人與她同仇敵愾道:“圣主擁有圣焰印,乃吾血脈純正的巫族,將來的妖巫王,乾族老與崖風族老等人簡直糊涂,竟會相信一個被白馬子啻教出來的人。”
“她已來到歸墟,那如今該如何做?”有人冷靜地問道。
“如今她有謝氏少主從旁守護,想做些什么只怕會打草驚蛇。”
提起謝氏少主,有人不滿道:“謝郢衣他幾乎可以代表著竊天一脈,他的選擇舉足輕重,他如今難不成……”
般若彌生不悅的聲音及時打斷了:“放心,我不會讓他有機會站在白馬子芮身邊的。”
“圣主如此篤定,不是是否是早就心有成算?”另是一道不曾出過聲的人開腔。
般若彌生瞇了瞇眼,像是想到什么開懷的事情一樣道:“說,若讓白馬子啻知道白馬子芮回來的消息,并且還要成為巫妖王,那他會是何反應?”
白馬子啻……
這個名字就像一個不能打開的禁忌之盒。
眾人一時沒再說話了,時間在靜靜流逝,他們密集的身影漸漸消散,暗室內的聲音一下消失了,只剩一注飽汲了惡意的光線在黑暗中繼續幽幽亮著。
謝郢衣辦事效率就是快,不過隔日便傳來了確切消息,陳白起心中早有準備,于是稍微收拾了一下便獨自去了薈萃亭。
薈萃亭是天壇群山中修建的一個景觀臺,它的位置恰到好處,近可看野中山花爛漫,碧草萋萋的怡人之景,遠可觀碧海晴空,天水相連的遼闊明朗。
巫長庭站在薈萃亭旁的山崖旁,背對著山路,腰身纖修,風吹衣袂揚起,背影如同一幅意境豐厚的水墨畫。
這時,不知打哪來的一只黑色蝴蝶悠悠從他肩膀飛過,他不曾在意,下一秒,一陣狂風忽地刮過,草皮貼地,細碎的山石搖晃,耳邊呼呼作響,而巫長庭只覺失神一瞬,人便不知覺地朝著崖下傾倒。
這時,一只羊脂白玉的手從他身后方伸出,一把拉住了他。
“小心。”
他驀然清醒過來,愕然回頭,卻見到戴著面具的少女用力將半截身子跌落的他拉了回來。
他踉蹌朝前,在站定之后,抬起頭,有些訝異又有些古怪地喊道:“陳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