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看到相國竟安然無恙地從梁州城跑出來了,不禁歡喜若狂,天知道當時他遠遠看到前一刻還好好的梁州城忽然被大水覆沒,心底一咯噔,霎時墜落到了谷底,四肢麻木,涼得徹底。
只要一想到相國還待在城中,他便五內俱焚,嘶聲裂肺地喊著隨行往回趕,但他知道除非他長了翅膀會飛,否則怎么趕都是趕不及回去救相國的。
但他著實沒有想到,相國竟早已平安地從梁州城出來了,雙方還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地方偶遇上。
這簡直就是上天庇佑才會有了奇跡啊!
“主上,大水發城,你是怎么離開的?”透被冷風吹得瞿白的面頰染了幾分激動的紅暈,他急不可待地追問道。
后卿也有些意外這么快就與透匯合,但他向來喜形不露于色,嘴角浮起幾絲不明意味的笑,不染陰暗圣潔的面容像神殿供奉的玉像般蠱惑人心。
他聲線干凈溫和道:“倒是多虧這位女俠在危難時刻出手相助。”
他說著,若羽毛一樣讓人發毛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了陳白起的身上。
陳白起一抖。
透很是驚訝,他也轉過頭,看向站在不遠處那個其貌不揚的少女,其實方才他早就注意到這里突兀地出現這么一個人,她穿了一身劣等粗布濕衣,長得又矮又瘦,瞥過她的臉時,只見五官糊成一團,還披頭散發像個瘋子似的……這樣一個他沒有瞧上眼的人,竟會是主上的救命恩人?
他不禁脫口而出:“她是怎么做到的?這洪斜如野馬下坡,勢如破竹,她這一把骨頭的瘦弱樣子還能將主上帶出城?”
別怪透不相信她有這么大本事,圍在旁邊的甲士們也都一臉意外突然。
陳白起聞言又是一抖。
因為她忽然想起她之前在后卿面前都暴露了些什么了!
她簡直想錘死之前那個天真的自己。
完了,她以為這對受困父子不過是當地的一些普通民眾,她陷于危境之時身上的特殊本領暴露便暴露了,大不了隨便找個借口糊弄過去或者用攝魂術抹了其一部分記憶,總之對于可能再也見不著面的人,她無需顧慮太多,但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她一腔熱血救下的人卻會是后卿。
他會不會認出她來?
如果認出她來,他會不會逼問她是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復活的?還有她身上纏裹的其它秘密,若是經他眼查出端倪,他就是個事端造造機,她總覺得她會多出很多、很多的麻煩事來。
“她……很特別,莫要小看她了。”后卿卻意味深長道。
陳白起再抖。
她這是惡寒的。
總覺得他好像要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
陳白起不知道后卿跑來梁州城打算做什么,也不想知道他的秘密,她身上還有事,父親跟姒姜他們還在八公山等著她,于是她決定趕緊跟他們這伙人分道揚鑣得好。
她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心直口快、心揣仁善的江湖兒女,她模范著當初認識的一個女漢子,直接抱拳道:“救人不過隨手之事,你們不必謝恩,我也并未放在心上,我這邊還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辭了。”
說著掉頭便要走,但沒邁開幾步路,就被后卿喊住了。
“慢著。”
陳白起不想慢,她選擇聽而不聞,卻不想聽到身后孩子扯開嗓子的哭聲。
哇啊、哇啊——
陳白起腳步一滯,一臉如遭雷殛。
她忽然想起,她不久前才剛接了一個主線任務,那就是送這個叫阿乖的孩子回家。
既如今得知這孩子是后卿生的,而后卿是趙國的相國,那她要完成任務,豈不是要將這孩子護送到趙國去?
再說送孩子,自不得還得附帶一個大的,那她這一路上,豈能安好?
陳白起很想干脆放棄任務算了了,但腳卻始終邁不開來。
“還有何事?”她頭都沒回地生硬問道。
后卿額前的血玉流轉過一道光,他黛眸微彎,很是無奈地提醒她:“孩子哭了。”
她還沒聾,她當然聽得見那孩子哭了。
“然后呢?”她耐著性子又問。
后卿這時從后方走上來,繞了一個彎與她面對面,并將懷中襁褓中的孩子遞上去,面帶微笑。
“所以……你再抱抱他便不哭了。”
陳白起:“……”
何等何厚無恥之徒啊!
看到被送上門的孩子,陳白起此時此刻有一個十分陰暗的想法產生。
要不……她直接將孩子給搶走算了,然后由她獨自將人送回趙國,送到相國府上去,這樣一來任務不就順利完成了。
但最終她也只是想想,她帶孩子也只有半桶水,若將人家孩子從他父親手上奪走,最后還沒給照顧好,她只怕會被后卿這心眼比針還小的家伙追殺到天涯海角吧。
再說這從親人手中搶孩子這事,就跟人販子拐賣一樣,簡直道德淪喪,她也干不出來。
“主上——”透這時也走過來,看到主上竟將孩子遞給那個不知底細的少女,他貓瞳微微瞠大了一些,但看到哭得可憐的小家伙,他猶豫一下,試探地伸出手道:“不如讓我試試?”
“你行?”
后卿看他。
被主上那幽深的眼神看著,透有些虛,但他到底不放心將孩子交給一個陌生人,他硬著頭皮地點了點頭,將孩子抱了過去。
但卻不想,懷中的小乖剛移了懷抱,哭聲一啞,沒過一秒,卻是蹬腿揉眼,哭得更是厲害了。
透感覺耳膜都快被震穿了,他臉一黑,手足無措地連忙將人塞到陳白起手上。
“還是你來吧!”
他趕緊躲遠些,不就抱一下嘛,也不知道自已哪招這小祖宗的煩了,哭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
被塞了滿懷的陳白起一臉懵然。
這些人是將這孩子當成什么了?燙手山芋嗎?
抱著燙手便甩給別人?
陳白起眼神不善地掃過一臉無辜微笑的后卿跟滿臉委屈不解的透,但眼見這孩子被他們轉來轉去折騰得厲害,終是心有不忍,將孩子好好地抱了起來。
說來也奇怪,這孩子一到陳白起懷里,便哭聲漸停,他委屈可憐地抽噎了幾下,便含著拇指,將小臉蛋兒挨在她胸前。
她又重新檢查了一下他包著的布巾有沒有尿濕,隨口問道:“你們身上有帶孩子吃的嗎?”
吃的?
透眼睛一亮,他想起來他們先前出城給這孩子找到了能吃的,他回頭板著臉對一個甲士道:“東西拿來。”
甲士反應過來,摘下腰間掛著的東西,遞上一個裝得鼓鼓的囊袋。
陳白起接過透遞過來的袋子,便好奇拔開一聞,一股很腥很濃的奶味躥入鼻子,應是山羊奶。
這東西倒是適合這七、八個月的孩子喝,只是陳白起也疑惑,這孩子的母親呢,將這么小一個孩子交給一個沒奶的父親帶,難道就這么放心?
先不說這么大的孩子需要母親的呵護,光是應對他的吃喝拉撒便是一樁麻煩事,尤其攤上后卿這樣一個假仙的父親,一遇上事便有將孩子送人甩手的嫌疑。
“這煮過了?”她問。
透聞言訝異了一下,這玩意兒還要煮嗎?
他回頭跟其它人交換一下視線,見他們也是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這事。
“沒煮。”透干巴巴回道。
陳白起掃過他們一眼,一雙清凌凌的眸子透著不滿:“天氣這么冷,這奶剛擠出來又腥,就這樣喂他喝了他可能會生病。”
倘若她今日不在,他們是不是就打算拿著這袋子又冷又腥的奶直接喂給這孩子喝了?
主要是這生的羊奶可能還有各種細菌,且煮的時候還需要摻些水來稀釋一下濃度,但這些說了他們也不懂,她也不想費神跟他們講太詳細,她只道:“這奶得喝溫熱的,冷的會傷到他腸胃,另則熬煮時摻些清水,太過濃稠不好吸收。”
眾人對視一眼,聽得云里霧里的,一時都沒有動作。
倒是后卿聽了她的話,若有所思,他吩咐道:“去燒火。”
如今四處都是溢漲上來的洪水,他們被困在一定范圍內哪也不能去,找點事做也無妨。
后卿既已開口,甲士一眾自然是立即活動起來開始做事。
撿柴燒水倒是難不倒他們,很快他們便找來石塊圍篝燒起一團火,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但在這種陰濕寒冷的天氣眾人圍成一團烤火倒也是暖和。
陳白起本身有巫力護身倒是不怕冷,只是如今巫力不繼,又穿著一身濕潤的衣裙,多少也感覺到了手腳冰涼。
怕這孩子會冷著了,陳白起抱著他湊到火邊,便問他們要煮食的飲具,但這群莽漢子面面相覷,卻沒有哪一個手上有夠熱奶的飲具。
陳白起感到頭痛又無語地站起來,跑到周邊泛濫的洪水邊假裝找尋,最后從系統內“撿回”一個有缺口的熬藥瓦煲,她將奶倒在里面煮熱,問他們要了些清水加進去,待煮好了溫涼后,又倒進袋囊之中慢慢地喂給小乖喝。
小乖倒是不挑食,也有可能是餓著了,他不排斥羊奶的味道,開懷大口地暢飲喝足了。
趁著瓦煲還燒著,陳白起從身上斜掛的挎包內抓出一把栗米,用這些栗米熬煮了一鍋稀米湯備著。
她打算喂完奶后再給孩子喂些米湯補水,省得喝多了羊奶燥了。
見她同樣一雙手卻將之前鬧騰不休的孩子照顧得妥妥當當,其它那些大老兒爺們看著都既佩服,又深覺無事一身輕,先前的緊繃都不見了,渾身輕松了起來。
“好了,孩子現在不餓了,也不會再哭了。”
陳白起忙了一歇,終于將孩子又哄睡了過去,便想著將孩子還給他父親帶,卻不想后卿束著雙手擺出一副后爹姿態,壓兒不接。
“嗯?”
他看了她很久,但在她眼眸望過來時,又瞥開了視線,他嘴角噙著笑意,溫文無害道:“這孩子倒是黏你,想來孩童雖是懵懂,但卻天生能感知到人心善惡,你救過他,如今又費心照顧著他,那便不如好事做到底,再替我照顧他一段時日吧。”
陳白起荒謬道:“這又不是我的孩子,我為什么要一直照顧他?”
“你幫了我們,你惹愿意,你可以認這孩子當義子,那便是名正言順地照顧他了。再則,我們一群男人都并不會照顧孩子,方才的事你也看到了,倘若你仁心尚存,不忍他小小年紀便夭折在這里,便先代我先照顧一下他。”后卿想說服人時總是顯得很是誠懇,哪怕提出的是一些無理的要求。
他這不是在碰瓷了嗎?
還給她來道德綁架這一套!
陳白起怒了,有些口不擇言道:“敢情我救了你們,就還得負擔起你們父子倆后半輩子的生活不成?你現在就讓我認義子,那我往后是不是還得認一個義夫啊?”
她以為她這樣出言不遜會惹起后卿的不滿,繼而嫌她言談粗鄙不愿與她深交,卻不想后卿聞言連臉色都沒有改變一下,倒是透等人不滿她口出狂言來調戲自家相國,幾十人刷刷刷地齊站起來,寒甲映冷光,兇神惡煞地瞪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