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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南渡

  漕船沿著運河繼續前行。

  經過跟公主一番爭吵又嚴肅認真的對話之后,李慢侯的心情恢復了平靜,深層的平靜。一層蒙在他理智上,讓他面對茂德帝姬很難絕對理性思考的薄紗被掀開了,他對公主的朦朧感覺,之前一直仿佛浮在天上,在白云上,在天闕間,現在則落到了人間,變得真實,變得平靜。

  警報解除之后,李慢侯不用那么累了,他的神經想繃也繃不起來,隨口讓其他人開船,他就在船艙里睡覺。

  又一天行船,船開進了一個鎮子,叫酂陽鎮。鎮子的氣魄,讓李慢侯一開始還以為到了哪座大城。

  但這鎮子沒有城墻,也不受城墻限制,運河兩岸都是鱗次櫛比的商鋪,一個鎮子,竟然有兩座跨運河大橋溝通兩岸,兩座大橋相隔三百米。橋兩岸是最繁華的中心區,燈火通明,大有徹夜不息的架勢。橋上行人如織,讓人恍然覺得回到了汴京。

  在所有人都疲勞至極的情況下,天黑前,船停到了一眼望不到頭的碼頭上,過關文書已經辦好,可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走了。

  這一次,李慢侯沒有強迫眾人。船停在碼頭上,岸上就有一些各行各業的牙子過來招攬生意,有給酒樓拉生意的,有給客棧拉生意的,還有兜售當地物產的,幫纖夫攬活的。

  船上的人心動了起來,一路上清鍋冷灶的,除了在幾個小鎮停泊的時候,能過吃到一些像樣的飯食,大多時候只能吃攜帶的干糧。

  所以他們想讓岸上招攬生意的酒樓送來吃食,李慢侯沒有拒絕。

  酒足飯飽,看著滿目的繁華,吵鬧的街市。或許是觸動這些汴梁人的心緒,竟都想去鎮上逛逛。

  李慢侯無底線的讓步,又同意了。

  只是交代他們小心,所有人必須一致行動,不能走散。不要跟當地人沖突,退一步開闊天空。

  李慢侯自己不去,沒心情,而且累。卸下負擔后,疲憊仿佛從骨頭縫里不斷的涌出來。這些天又是小心謹慎的去查看情況,去找牙子通關,又是咬牙拉纖,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有些用力過猛了。只有一個人陪他留了下來,張妙常說她腳痛,走不了路。

  “腳怎么樣了?”

  眾人都走了之后,李慢侯關心起來。

  張妙常道:“疼。不過不要緊,還受的住!”

  看她言不由衷的口氣,李慢侯叫她過來。

  “脫鞋給我看看!”

  張妙常聽話的脫了鞋襪,露出白生生的小腳。

  跟上次看見的相比,大小沒什么變化,形狀變化大多了。原本如拱橋一般彎著的腳已經伸展開來,足弓已經伸展成自然的弓形,很漂亮。十根指頭,掰動還是痛的齜牙咧嘴,但已經可以活動,不像以前如同木頭一樣。

  “再走一些時候就好了。”

  李慢侯說道。

  張妙常點了點頭。

  所有人都走了,岸上的嘈雜被擋在了船艙之外,這個小船仿佛另一方世界。

  張妙常隨口跟李慢侯攀談起來。

  “大官人。那兩個姐姐是不是貴人?”

  李慢侯知道張妙常問的是誰,是兩個公主。

  李慢侯道:“不該知道的別問!”

  張妙常嗯了一聲,乖巧的不說話了。她第一眼就看出那兩個女人不一樣,只是最開始沒多想,她畢竟年幼,見過的大人物雖多,可上流女人卻沒見過幾個。所以她第一眼就認出兩個公主是主子,兩個侍女是下人,但第一反應,覺得兩個公主是青樓里的當紅姑娘。她能見到的最上流的女人,不過如此。

  不但張妙常對兩個公主好奇,其他女人也好奇。金枝好奇,宋氏好奇,周氏好奇,馬氏都很好奇呢。一路走來,大家都隱隱感覺到那兩個女人的不同。兩個公主,主仆四人,漸漸分成了一派,其他女人漸漸分成了一派。而且金枝為首,漸漸對兩個公主有了意見,并不友好。

  張妙常是最早認識到這兩個女人不是一般的貴人,可她依然選擇了跟金枝站在一邊,金枝畢竟是李家的主母,這層身份是牢不可破的。即便早前,她也曾被這么排擠過,在翠樓的時候,開始她跟李慢侯夫婦住在二樓,但那次給大官人唱曲之后,突然被金枝安排住到了后院,張妙常沒有抵抗,很順從,而且一直都沒有抱怨。

  上船之后,自從那兩個貴女出現,金枝突然變了。對張妙常不在那么排擠,反倒對兩個新人更加防備。張妙常心里其實不反感兩個貴女,反而對她們有些感激,如果不是她們,張妙常依然是一個被主母排擠的對象。長在青樓,從小到大都被灌輸一個道理,最好的結局,無非是被哪家貴公子看重,贖身做小,做小要有做小的自覺,千萬不能跟主母為敵,否則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因此哪怕心里感激兩個貴女,張妙常還是義無反顧的站在金枝一邊,助紂為虐,像當初金枝排擠她一樣,幫著排擠兩個貴女。幸好這兩個貴女有丫頭伺候,她們不善于爭吵,可兩個丫頭卻頗為潑辣,這才沒有太過吃虧。加上誰都得顧忌李慢侯的態度,因此這些女人手段大多都是暗中施為,沒有過于出格,一路上才平平安安走到了現在。

  李慢侯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總之他半夜醒來后,所有人都回到了船上。

  第二天,所有人都睡起了懶覺,李慢侯起的已經夠晚,太陽的金光已經在碼頭上鋪開,謀生的人們已經忙碌了很久。

  只有張妙常起來了,給李慢侯打了水,要伺候他洗臉。

  洗過臉后,其他人依然沒起,也許這幾天太累了,也許昨天逛累了。李慢侯也不想擾人清夢,看著熙熙攘攘的碼頭,昨日的煩憂已經褪色,他也來了一些興致。

  交代張妙常后,他一個人走上了碼頭,他也想逛一逛。

  這哪里是什么小鎮,分明是一座小城,小是對宋朝說的,放在整個世界,這座鎮子甚至可以和此時的巴黎相比,倫敦、柏林此時簡直就是漁村,甚至漁村都沒有。

  鎮子不但橫跨運河兩岸,沿河綿延幾里地,而且不止有沿河的長度,還有深度,除了沿河的街道外,還有好幾條街巷。不過沒有面河的街道那么繁華,是一些住宅和作坊。住著平民和工匠。

  這里有榷場,卻沒有官衙,這是一座純粹由庶民組成的街區。沒有官方的規劃,街道顯得并不整齊,可人聲鼎沸,充滿了煙火氣息。

  自由,散漫的氛圍,讓李慢侯感到難得的放松。他饒有興致的游覽著街道,看著形態不同,高低不一的商鋪,民宅,甚至祠堂。還看到了一座高塔,扎根在底層的佛教,自然的出現在這里。

  出于家學淵源和學術背景,李慢侯天然的站在歷史的角度審視和欣賞這些建筑。他突然有些惋惜,這些情景,很快就會隨著戰火而消失。黃河決口,江淮泛濫,運河斷流,這些繁華的庶民的集市終將消失。一千年后的考古學家,只能通過挖掘古跡管中窺豹,哪里能像他現在這樣,直面這種鮮活的歷史氣息,感受這宋代城鎮生命力的正面沖擊。

  思緒到了這里,李慢侯突然覺得自己可以做點什么,四處留心了一下,很快看到了一家文房店鋪,進去了買了筆墨紙硯,兜著走到了運河橋上。

  他畫起來,他的畫,肯定沒有張擇端的好,沒有張擇端那么輕重合宜,但力求真實,每一筆都是細節。

  他畫街道,石就是石,磚就是磚,絕不用一筆曲折帶過。他畫民宅,屋脊、房檐,結構清晰,比例精確。這不是他的學術,這是家學,是從小被老爺子逼著一筆筆練出來的。如果說缺陷,則是毛筆用的不夠順手,哪怕用鎮紙和硯臺做工具,一些線條畫的還是不夠精準。

  李慢侯將紙鋪在橋上,時而趴下來描畫,時而站起來觀察。這些舉動吸引了不少人的關注,很多人圍過來,看了又走。終于有懂行的過來詢問,問他是不是官府派來的匠人,他們以為李慢侯是在描營造樣式。可卻不覺得李慢侯是在畫畫。

  李慢侯不但畫,而且還寫。帶有專業學術的注疏,時間、地點等基本信息完備,以后的考古學家如果看到了,基本上可以按照這些畫冊和記述一比一還原這座城市。

  一張張紙畫完了,送回船上,買了紙繼續畫。所有人都好奇的欣賞,兩個公主還能提出意見,他們好奇的問,為什么李慢侯的畫中,沒有一個人物?

  李慢侯察覺到有什么疏忽,于是又畫了一些人物,卻不在畫中,而是單畫出來,精確的臨摹人的身高、體態、穿著,五官、發飾都一一呈現,有大人,有小孩,有僧人,有書生,有貨郎,有纖夫。甚至連貨郎的挑擔都畫的很細致。

  畫起來就忘了時間,一天過去了,第二天繼續畫。一晃過了五天,竟將一座小鎮完全畫到了圖上,畫紙積累了一整箱。

  不能再等了,繼續上路,翻開自己的畫作,李慢侯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感悟。他這些畫作,放在現代當然是畫。可是在這個時代,并不是畫作。船里就有許多可以讓他對比和參考的畫作,他的畫,人是人,建筑是建筑,船是船,橋是橋,攤開來,拼起來,是一座小鎮。而畫家的畫,人在街上,街在城中,城在水邊,水在山下,濃墨涂抹,輕筆勾勒,盡管不夠精確,看著卻是人間。

  這可能就是東西方對藝術的不同理解和實踐,一個偏重意境,一個偏重真實。

  沒有高低之分,都是不可或缺。

  下一站是永城,比酂陽更加繁榮,人口數萬,比開封自然不如,比宋城也顯局促,但卻有北方大城所沒有的氣息,煙火氣更勝,生機勃勃。李慢侯自然也不會錯過繼續作畫,也放開了讓船上的女人出去游樂。

  又是多日,才繼續行船。

  如此反復,人人喜悅,仿佛這不是逃亡,而是旅游。

  李慢侯樂的如此,天下將變,恐怕以后再也找不回這種輕松的心態。哪怕他知道未來是怎樣,可當真的發生之后,他的心境一定跟現在不一樣。他肯定再也畫不出現在這么輕松的畫作,如同一個畫匠經歷離合前后,筆鋒大變一樣。

  宋金戰爭的戰火一直沒有波及到江淮,這里依然是千年中最好的時代,也是這最好時代的尾聲,晚鐘已經敲響,只是還未落日罷了。

  其他人能樂一日是一日,李慢侯是能畫一日少一日。

  但他的畫也漸漸變了,沒有酂陽鎮和永城畫的那么細,而是輕重結合。普通沒有特點的民房被他一筆帶過,重點描繪那些精致的大宅、高樓和塔寺。

  就這樣,經過了柳子鎮、蘄澤鎮、宿州,然后是靜安鎮、靈璧、虹縣,再然后是通海鎮、青陽鎮,之后到了臨淮,再到了泗州。

  運河在泗州匯入了淮河干流,也在這里折向東北,經龜山鎮、洪澤鎮抵達淮陰,之后曲折到北神鎮,繼續往東是淮河入海干流,往南則折向楚州。過楚州之后,經上游鎮到寶應,接著是高郵,邵伯鎮,然后是揚州近郊的灣頭鎮,最后抵達繁華的揚州。

  從東京出發,只用了四天時間就到了南京,可從南京出發后,走走停停,經過十多個集鎮和城市,竟然用掉了將近兩個月時間,到達揚州的時候,竟已經到了九月底。

  茂德帝姬在揚州這座通都大邑同樣安排著人手,傳來了幾個消息。皇帝依然壓著公主失蹤的案子,也沒有懲罰蔡駙馬。但河北戰事更加不利,一些官員被懲處。西軍將領姚古傭兵不前,被貶官。

  九月初三,金軍攻陷太原,安撫使張孝純被俘虜,副都總管王稟、通判方笈戰死。

  太原失陷,朝堂上的風向再次一邊倒的朝向主和,李綱再次失勢,推薦提拔李綱的吳敏被貶為崇信軍節度副使。

  蔡京余黨繼續被清洗,蔡京長子,權臣蔡攸被流放到萬安軍,做過大學士和尚書令的蔡袺被刺死,朱勔都被賜死,童貫的腦袋被砍下在京城示眾。

  最讓人失望的是,李綱貶為揚州知州,直接被排擠出了京城。金軍尚未南下,主和派已經將主戰的旗幟排擠出京城,一旦重新開戰,連個主戰之人都沒有,猶如殺了岳飛去議和,但秦檜議和成功才敢殺岳飛,這些人的手段,真的是差了秦檜太多。

  現在皇帝又再次一邊倒的站在了主和派一邊,派遣王云出使金軍,試圖用太原、中山、河間三府賦稅索回三鎮,這正是當年童貫的方法,用賦稅換取土地。可惜太遲了,太原沒有失陷,或許還能談。太原丟失,河間、中山被圍,此時金國已經占據了絕對的主動。

  這些離李慢侯已經越來越遠,這些壞消息沒有影響他描繪揚州的繁榮。他知道,這是揚州最后的繁榮。從唐代開始形成的益一楊二的繁盛局面,將在黃河奪淮入海之后,徹底消失。揚州的繁榮,不僅僅是淮鹽撐起來的,淮河流域穩定的水系帶來的農業產量,又基于經濟作物形成的發達手工業,都將不復存在,明清的揚州依然富庶,卻只富了大批壟斷性的官商。在經濟基礎上,再也無法跟江南的南京、蘇杭相比肩。

  十月初,李慢侯一行才離開揚州,輾轉數日后,駛入瓜洲渡,抵達長江邊。

  面前就是滾滾長江,望不到對岸,過江就安全了,過了江就是另一個世界。

  在江南李慢侯可以活的富裕,可以活的穩定,可他能活的心安嗎?

  站在長江邊,遙望北方。

  他想起無數南遷的旅人,他們一生都在遙望中原,看到的只有滿眼風塵惡。

  他想起了岳飛,想起了陸游,想起了辛棄疾,他們一生都在為北伐而呼喊。

  李慢侯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了岳飛、陸游、辛棄疾,但他知道他做不了秦檜,做不了趙構,他能茍且,卻無法茍安,他可以被迫茍且的活著,卻無法獲得內心的安寧。

  可是宋朝就是這樣茍且的朝代啊,宋人就是這樣茍且的民族啊,在這茍且的時代,鼓起一腔孤勇,非得像岳飛那樣去做個英雄,李慢侯知道代價是什么,他承受的起嗎?為這茍且的民族,壓上一生心力,李慢侯不知道結果是什么,他值得付出嗎?

  沒有答案!一低頭,一閉眼,他過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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