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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 南潯財主

  靖康元年,十月中旬,太湖南岸一處叫做潯溪的村子里,來了一群外地人。

  潯溪村人不敢怠慢,因為這群人家,是新搬來的新地主。

  宋朝土地買賣十分頻繁,因為這個朝代對土地兼并的態度十分寬容,寬容到了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由于土地矛盾向來是一個大矛盾,歷朝歷代都將抑制兼并視作王朝長治久安的良方,從漢代到唐代,都采取過各種抑制兼并的錯失,而這些朝代,每一次大混亂,都是引失地農民起義而引發。

  早在漢武帝時期,就出現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景象。漢代的兼并,性質更類似春秋戰國時期的貴族兼并,不過老貴族消滅了,漢朝的新權貴們,劉姓子孫和開國功臣權貴們在地方上肆意奪田,形成了類似春秋戰國士大夫的那種地方豪門,史書稱之為門閥。門閥隨著漢武帝出擊匈奴,遷富戶充實關中等耗盡資材的行為,被打擊了很多。但土地兼并依然繼續,試圖改變這種情況的理想主義學者王莽被推舉為皇帝,改革失敗,最后引發了綠林、赤眉起義,漢朝滅亡。東漢繼續了這個過程,最后被黃巾起義擊倒。

  吸收兩漢教訓的唐朝,實行均田制,在唐初執行了很長時期,奠定了貞觀之治、開元之治等盛世。

  可是到了宋代,卻一改這些政策,對土地兼并視而不見,甚至抱著縱容的態度。早在宋朝開國之初,宋太祖就下詔:“所在長吏,告諭百姓,有能廣植桑棗、開墾荒田者,并只納舊租,永不通檢”,不通檢就是不檢地,不重新分配,這道詔書徹底廢棄了唐朝時期的均田制度,不再以人口為基礎分配土地,而是以能力來分配土地,讓“有能廣植桑棗、開墾荒田”的那些人放心大膽的開發土地。最初的目的,可能僅僅是為了在王朝初興的時候,鼓勵百姓開發拋荒的土地。但因為這詔書,就變成了祖制,祖宗制度是不能改的,因此宋朝等于宣告放棄了對私有土地的重新分配權力。

  于是兼并不可遏制的出現了,而且比前代更加兇狠。土地兼并,不外乎兩種方式,所謂“富者有資可以買田,貴者有力可以占田”。漢代的兼并,帶有貴族性質,主要是豪強吞并土地,而宋朝有發達的商業經濟,因此買賣和吞并兼而有之,造成曠古爍今的土地兼并程度。有學者根據宋代留下的田畝納稅記錄,做過研究統計,認為宋朝一成的地主,占有超過三分之二的土地,有三到四成的農民沒有任何土地。

  這還不算大規模的隱田,宋代富戶許多將自家田產詭托于真假官戶、寺觀、貧民下戶和逃亡戶,或詭(假裝)分子戶(分家),少則幾戶,多見幾十戶、上百戶,因為官戶、寺廟都不用納稅,戶口分上中下共五等,等級越低稅額越小,每家丁口越少等級越低,因此富戶通過分戶,買通官吏盡可能降低自己的戶口等級,讓自己變成“貧下中農”。結果是許多土地實際上是集中的,卻名義上分散在一個個假戶口上,實際上在地主們手里,名義上卻記在官員、有功名的讀書人和寺廟名下。由于永不檢地的祖制制度,一直到王安石喊出了“祖宗不足法”這種在古代社會的狂悖之言后,才開始推行心法,其中一項內容叫“方田均稅法”,目的是將那些隱田統計出來,征收賦稅,彌補財政。王安石先后在開封、京東、河北、河東和陜西等五路重新丈量了耕地,丈量前官府黃冊上的土地只有1.22億畝,清丈后的耕地面積是2.48億畝,增加了1.26億畝,隱匿的土地竟然比在冊的還多。

  可惜王安石的檢地運動,打擊了整個士大夫階層,于是變法失敗了。只在北方小規模的進行了丈量,還沒來得及清點南方土地,新法就被廢止。而南方的土地兼并,甚至比北方更嚴重,因為這里是中央皇權投射不到的地方,更加自由,兼并就更加肆無忌憚。方臘之所以造反,就是官吏豪強不斷榨取,導致這個漆園種植園主忍受不了而造反。

  太湖流域更是兼并的重災區,這里的土地灌溉條件得天獨厚,又很肥沃,還有一個人為的因素,那就是宋徽宗的昏聵。他重用的奸臣朱勔以蘇州為中心,作威作福,以給宋徽宗尋找花石綱為名,對各級百姓窮盡搜刮之能,敲詐勒索無所不用其極。看重誰家的物件,馬上派官吏去蓋上黃布,派官吏看守,名曰黃封。老百姓不但要恭恭敬敬的看護這些黃封,每天還要給黃封磕頭,并且承擔這些黃封運到開封的運費,這根本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擔的起的,即便大戶都吃不消,所以中等人家悉數破產。

  很顯然這種黃封手段,很容易變成敲詐勒索的名目。不想破產的中產之家,甚至一些富戶,都需要給朱勔黨羽進貢。通過這種方法,朱勔在蘇州當官二十年后,被抄家竟抄到了三十萬畝土地。這是官府抄家記錄在冊的,官府沒抄出來的有多少?有沒有抄家的官吏貪墨的土地?有沒有朱勔通過分家、詭寄等方式隱藏的土地,沒人知道。這還是朱勔一家兼并的土地,朱勔的黨羽無可計數,朱勔搜刮花石綱,龍顏大悅,十分受寵,乃至一時間,東南地區的官員都需要他才能加官進爵,史稱“東南部刺史、郡守多出其門”,朱勔府邸一度被稱之為東南小朝廷。

  刺史、郡守這樣的大官都是朱勔門下,而那些中小官吏,更是不計其數。朱勔倒臺,就是這一兩年間,又恰逢金兵入寇,朝廷其實根本不可能賴得及收拾遍布東南的朱勔黨羽,有大量的漏網之魚。這些黨羽,大量集中在太湖一帶,因此這一帶的土地,大多數都被這些惡吏兼并。

  宋朝的土地兼并如此之嚴重,可令人詫異的是,反倒是北宋直到滅亡,也沒爆發大規模的,席卷全國的農民起義,宋江起義主要因為黃河泛濫這樣的天災,方臘起義也主要是中央政府目光投射不到的江南,官府盤剝太過于貪婪所致,而且就是方臘這樣的種植園主的起義,也在短時間內被鎮壓下去。但宋朝的小規模農民起義數量之多,遠超歷朝歷代,兩宋共300余年,農民起義就有433次,一年一次半。

  可沒有任何一次農民起義威脅到京城,大多數都是在當地就被輕易剿滅了。而失地的農民,大量涌入城市,造就了無數繁榮的城市,所以宋朝的社會動蕩卻不危機,充滿了活力。

  這至少說明,宋朝在對待土地的態度上,有可取之處,也有自成一體的認識,甚至有其獨特的土地哲學。南宋官員和學者王明清對這種政策解釋說,“不抑兼并,富室連我阡陌,為國守財爾。緩急盜賊發,邊境擾動,兼并之財,樂于輸納,皆我之物。”

  他認為土地集中在富戶手中,田連阡陌,不過是為國守財。放在現代社會,依然有人將貧富分化描述成藏富于民,積極呼吁政府采取低稅收政策,尤其要給最有錢的企業家、富人減稅。但這種哲學有一個很現實的邏輯,那就是當“盜賊發,邊境擾動”的時候,富人會“樂于輸納”,樂于未必,但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是一定愿意出錢的。這些土地所有者,扎根在社會最基層,他們有護衛家丁,他們肯定不愿意看到盜匪叛亂,他們有時間,也有機會,還有力量將農民起義掐滅在萌芽狀態,這可能才是宋朝土地兼并最為嚴重,農民起義聲浪卻最小的原因。

  由于皇帝從詔書、圣旨的高度確立了土地私有的規矩,連王安石變法如此聲勢浩大的改革都沒能觸動這個基礎,于是土地的價值更加得到認可,有錢人自然對土地資產十分看好,買地的情況十分普遍。

  官府對于土地買賣的放任,也是歷朝歷代之冠,因此宋朝的土地流轉情況極為頻繁,乃至形成所謂“貧富無定勢,田宅無定主,有錢則買,無錢則賣”的這種對于土地特有的價值認識,土地變成了一種流通性良好的保值資產。

  也有一些詩詞描述這種土地流轉頻繁的現象,宋代官員朱繼芳在描述自家宅門的朱門一詩中寫道:曲池畢竟有平時,冷眼看他炙手兒。十數年間三易主,焉知來者復為誰。感慨家宅十年三易主。辛棄疾則在最高樓中寫道“千年田換八百主”,羅椅在田蛙歌中寫道“古田千年八百主,如今一年一換家”。

  一年換一家有些夸張,但潯溪村的人這幾年間,至少看過自家種的田換了兩三回了。

  潯溪自南向北流入一條運河,這條運河的名字,當地人自己都搞不太清楚,有的說是苕溪,河道也確實跟苕溪屬于一條河道,但苕溪在西邊兩百里地的湖州跟其他幾條河流交匯,然后往北輸入太湖,同時也有運河往東沿著太湖南岸,一直通到了東邊南下嘉興、北上平江(蘇州)的運河。

  也有一些老人將北邊這條運河稱作吳興塘,乃是南北朝時期的吳興太守沈攸之所建,可溉二千余頃良田,一頃一百畝,周圍二十多萬土地都受此水塘之利。吳興塘兩岸,修建了密密麻麻的水渠,通過一個個水口送向一片片水田中。

  這二十余萬畝水田,沒人說得清有多少地主。因為土地變動實在太過頻繁,早就形成了固定的流程。有許多牙子從事土地買賣介紹生意,中間人負責核對地契準確無誤,同時找保人作保,然后三方交割,甚至都不需要過戶,官府也不會過問。

  由于有大量詭寄情況,潯溪村的人甚至都說不清楚他們的地主是誰,每年收獲季節,就有莊頭來催收。那些莊頭,往往都是本地一些保長、甲長充任,土地買賣中,這些人一般也作為保人,他們才知道真正的地主是誰。而往往土地都過了好幾手,佃戶都不知道自己種的誰家的地,同樣土地過了好幾手,這些莊頭都不會換。

  南溪村的村民只是感覺到,這幾年他們交的租子多了不少,不過交租的方式簡單多了。爺爺輩的時候,他們租種的土地向好幾個莊頭交租,父輩的時候,漸漸一村只向一個莊頭交租了,到了他們這一輩,周邊認識的大多數村莊,都由一個莊頭承包了。

  以前也沒人在乎,不過這次村民們很在乎,因為地主搬到了他們村,不但是他們土地的主人,而且是他們的鄰居。

  大多數村民都覺得這是好事,原因很簡單,士大夫天下的土地,大多都是士大夫所有,許多新興地主往往都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舉制度的勝利者。這些讀書人家,如果沒有當官,在地方上也有一些威望,會成為官府和百姓之間的紐帶,向下,他們直接跟百姓接觸,向上,他們可以向官府提供建議,他們是一個渠道階層。

  因此有這么一家大戶人家搬到潯溪村,意味著潯溪村的村民有了跟官府溝通的渠道,這至少會讓他們免受這些年來為禍鄉里的刁鉆惡吏的欺負,即便有欺負,大概也不會那么狠。

  另外這家人非常大方,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派了一個管家來,在村南平了上百畝土地,開始建起宅院。所用勞力,大多雇傭潯溪村村民,給錢十分痛快。

  磚木結構的房子,建起來很快,只要錢給夠,勞力和材料供足,一個月時間,足以建起一座大宅院。盡管還不完善,但居住已經不是問題。

  現在就是這樣的情況,宅院只修好了十幾座大瓦房,蓋好了院墻,這家人就搬了進來。

  村民們翹首以盼,想知道財主家是不是還會繼續蓋房子,畢竟大戶人家,總得有廂房供下人居住,另外城里一些大戶,喜好修建花園,甚至要雇人去太湖里挖石頭,這家財主會不會也有這種愛好。這可是他們這些村民的拿手本事,許多人都知道一些外地人不可能知道的好石頭,以前被朱勔的那些手下強壓著去湖里撈石頭,他們都是做做樣子,財主給錢的話,他們可不會吝嗇賣石頭給財主家。

  村民們沒有失望。財主家不但繼續大興土木,而且主人家來了后,還有了新的主意。他們竟然雇人修建潯溪的堤岸,潯溪是一條自然河流,從南向北匯入運河,潯溪村就在這個河叉處。過了運河,一路往北二十里就到了太湖岸邊,運河上有許多水口通向太湖,為無數個灌溉渠道供水,也是泄洪的渠道,旱的時候,通過這些渠道往運河引水,澇的時候,則通過這些渠道向太湖泄水。

  運河也能行船,可往西是湖州,往東能通平江和嘉興,潯溪這里經常可以看到過往的商船,但少有在這里停靠的,只有一些小商販會向村子販運東西。新來的財主說,要沿著河岸建碼頭,到時候這里就會有大量的商船停靠,到時候村里人都能靠著碼頭發財。

  村民才不管這些呢,反正地是地主家的地,錢也是地主家的錢,能落到好處就落,要是財主家想用這法子騙大家白干活,那是不行的。

  除了修碼頭外,地主家其他活兒也沒少。廂房也在建,地面也在鋪,可卻沒有蓋花園,看來這家地主不太一樣,可能也不是特別富貴,舍不得花那個糟錢。

  除了秋收耽誤了幾天之外,財主家的活兒一天都沒少。村民們還幫著蓋了大片艙房,全都沿著河邊修建,跟碼頭比鄰。而村民們今年的租子,沒有像往年那樣,被用船拉到湖州發賣,而是全都儲在了這些糧倉里。

  不但有潯溪村的租子,收租那幾天,附近凡是村民們認識的村子,都被莊頭催著劃著大大小小的船,把租子送到了潯溪村碼頭。

  潯溪村的村民這才相信,感情搬到他們村的地主,確實是一個大地主,而且不是一般的大地主,那得是至少幾萬畝,甚至幾十萬畝土地的大地主。畢竟光是附近的吳興塘兩岸,就有二十萬畝良田。

  這些良田,由于灌溉條件優良,每年旱澇保收,基本上不會有佃戶種田顆粒無收然后借青苗款破產的,因此哪怕是租子比別的地方高的多,都依然不缺租戶。畢竟這年頭,人是越來越多,地可越來越少了。以前還偶有外地人流落到這里做佃戶,這些年來,除了在這一帶生活的土著外,外地人想來租地,甚至要挨打。

  以前為了爭佃,潯溪村的村民也沒少跟外地人打架,甚至跟本地其他一些村子打架。每一次換地主,他們都習慣了要做好打架的準備,最后的結果往往是架也打了,地也租了,租子也漲了。可不打架,弄不好地主就要退佃,漲的租子就要更多。

  這次潯溪村也準備好了,但大地主卻告訴他們村的族長,不會退佃,也不漲租,繼續讓他們種地,以前交多少租,以后也交多少。只是把沿河的地都收走了,甚至幾家靠河的村民民房都買了過去,除了給他們錢以外,另建新房的錢和地都是地主家白給。

  原本靠河的民房也不是好房子,又潮又濕,是幾個外姓佃戶不知道什么時候流落此處搭建的窩棚,老村民的家都在離河較遠的高處。所以,這幾個外姓人也沒有意見,村民們更不會為外姓人說話,因此他們這次沒有打架,反而家家忙著給地主家干活,連打魚都顧不上。

  那大地主也有意思,除了一開始給了圖樣,雇了匠頭來監督,秋收之后就不見了蹤影,村里有人說看到地主大早上騎著驢往東去了,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地主不在了,但地主家的活兒一天都沒停。全都是主母主持,一開始村民覺得是婦道人家,還有些小瞧他,有些無賴偷奸耍滑,直接就給趕走了,無賴不服,鼓動村里人來鬧事,那婦人更是狠辣,他家的打手竟動了刀子,這才唬住了一眾無賴,從此再也沒人敢惹事。

  只見地主家的宅院越來越大,沿河兩岸建起了上百間高樓,碼頭更是延伸出了幾里地。也沒見有商船過來,依然是以前那些來賣雜貨的小販會來。倒是方便了村民下地,走在青石鋪筑的碼頭上,可比踩在田埂上舒服多了,腳上至少不會粘泥。

  盡管沒有大船,可小販們覺著方便,來的越來越多了,讓村民們買日用品越來越方便。附近一些村子,也因為潯溪村碼頭上常有小販出沒,漸漸的有了急事就找到這里來買貨。有的小販聰明,見狀每次來就停靠在方便的潯溪村碼頭上,賣半天貨,然后挑著擔到周邊村子轉一圈。小販賣貨一開始沒有章法,但眾人覺得不便,總問他下次什么時候來,于是約定幾號來,大家方便了,小販們也看到了商機,開始每月固定來兩次。那一日周邊村子的村民都會趕過來買貨,其他商販看到了,竟也趕在這一天過來,不到兩三個月,竟然形成了集市。

  這下村民們果然可以在碼頭上賺到一點小錢了。一開始是一些小販賣不完的貨,跟關系好的村民商量好,放在這村民家中代銷,給村民分一些錢。后來有的村民竟也學著做起了買賣,跟大大小小商販商量分銷。

  有做的好的,竟然也不去給地主家干活了,也不去打魚,甚至連種地都讓老婆帶著孩子去,自己就整天在家忙活著做買賣,賺的竟然一點都不少。

  村里出現了一批這樣的人,其中不少都是過去的無賴漢,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換生意經,即便是無賴,竟然也講究了起來,見人就帶著笑臉。

  往來潯溪村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帶來了商機,帶來了生氣,也帶來了一些好的、壞的消息。

  最讓人憂心的,是這天下似乎又要變天了。

  北方傳來的消息說,苦寒之地的蠻夷寇邊,打到了汴梁。以前汴京似乎遠在天邊,極少有哪里的消息傳來,可最近卻頻頻出現汴京危及的消息。

  再壞的消息,也只能讓潯溪村的人偶爾憂心一下,該過的日子還得過。該熱鬧的時候還得熱鬧,這年年前,潯溪村極為熱鬧。碼頭上人山人海,各地商販準備了前所未有的豐富商貨,周邊三十里范圍內籌備年節的百姓都趕來湊熱鬧。

  潯溪村的幾個賺了錢的無賴,竟商量著要辦一場廟會湊人氣,但被族長給罵了,他們跑去揍過他們的地主家,竟然討到了賞錢,有模有樣的辦了一場廟會。潯溪村的村民今年家家都賺了不少錢,也樂的湊熱鬧,買了不少東西,過了一個肥年。

  接著期待年后的日子。

  年后依然有壞消息傳來,官府也注意到了這里,湖州派來了一個差役上地主家拜見,臨走的時候笑容滿面,想是榨取了不少好處。

  天大的壞消息,也擋不住農民的春種,因此潯溪村的村民年后就開始忙碌起來。

  地主家沒有新鮮事,有個婦人,時常站在門前望著東方。

  尤其是年前的時候,她天天看,冒著風雪也不例外,好幾個冒著風雪從東邊回來的村民都見著婦人匆匆跑過來,把他們嚇了一跳,久而久之村民們都傳言說地主家有個瘋婆子。

  過了年,這瘋婆子依然常常在門前眺望,春種的時候村民們能看見她,夏收的時候村民們還是能看見到,等到秋播她還在這里。

  村民們漸漸已經習慣了這瘋婆子,也沒人怕她,除了偶爾她會攔住東邊來的人問有沒有見過她家官人,大多也是攔的過路客商,并不會傷人,漸漸的本地村民甚至時常來做生意的商販都不愿意搭理她了。

  夏收之后,突然有天大的消息傳來,汴京失陷了,小皇帝和老皇帝都被金兵抓走了。

  新皇帝在南京應天府繼位。

  這樣的大事,很是讓村民們惶恐了一些日子,但之后發現,小日子還是照常,除了地主家似乎惹上了麻煩,官差隔三差五的上門外,別的村民該過的日子還是照過,該給地主家干活還照干。

  隱隱有些消息說,官差從地主家里拿走了好幾萬貫家財,當真是大地主,就是有錢。

  地主家的房子,已經不止百間,沿著潯溪兩岸,以及北邊運河,修建了十里河堤,河堤上減了千間河房,都是兩層甚至三層的房子。

  這些房子住是住不過來的,于是地主家開始出租,最早的租客是一家絲商。這一帶的村子不少都種桑養蠶,潯溪村也一樣,盡管主要還是種植水稻,但桑蠶是重要的補貼,遇到好年景,比種地賺的更多,只是沒有種地保險,所以大家不敢把身家都壓在種桑上去。

  家家種桑養蠶,每到桑蠶吐絲結繭的時候,就有一些商販來收蠶繭。潯溪村形成集市之后,就成了遠近蠶繭的集散地。可是蠶繭是不耐運輸的,時間一長蠶寶寶就會咬壞繭殼兒,變成蠶蛾鉆出來,蠶繭必須得就近加工。那個絲商租下了兩層河房,后院還架起了火盆,雇了一幫婦人幫忙抽絲剝繭,制成生絲再運走。

  去年這家絲商賺了不少錢,今年又來了幾個絲商,也在這里租房繅絲,他們的工錢也多了一些,讓村里的婦人一個個都放下了其他營生,專門開始做起了蠶婦。

  絲商在這里繅絲,也讓周邊的繭價比往年高了一些,往年都是二道販子收繭賣到湖州等地去剝繭,繅絲之后又運往杭州或者平江織綢。來回經過兩趟運河,現在好了,這些絲商扎根在潯溪村,反倒是湖州那邊緊鄰的村鎮將繭往潯溪村運來,在這里抽絲剝繭后,將生絲直接往東送到蘇杭去,省了一趟運費,也更加便利。

  繭價高企,讓周邊的村子都蠢蠢欲動,想種更多的桑樹,養更多的蠶。又怕風云變幻,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了,種桑可不是馬上就能養蠶的,至少得等個一二年才能產下足夠的桑葉,因此只有少數富人種下了更多的桑樹,絕大多數人都在觀望,萬一明年繭價跌了呢,天下都變了,還有什么事能保證。

  夏收、秋耕又是一年年關。

  今年地主家依然沒有漲租,一些破落戶往年積欠的青苗錢都沒有催討,倒是村里今年出了新鮮事,河灘那群外姓人中,有一家竟主動去地主家還了錢。據說他們家過去就是為了躲青苗款,從其他地方逃來的逃戶,在村里向來被人看不起。

  但自從換了地主后,買了他家河灘上的窩棚,還給了一筆錢。拿那筆錢,破落戶沒有蓋大房子,依然搭了窩棚,混吃等死。后來在碼頭上做了牙子,給人拉生意賺了筆錢后,竟然變成了買賣人。今年竟把利滾利的青苗錢給還了!

  經過一年多的接觸,村民們都知道地主家是一戶善人,地主家的情況也知道了一些。主人是在外地做官的老爺,主母姓趙,尚有一妹妹尚未出閣,寄居家中。家里有丫鬟五六人,家丁七八個。

  那個瘋婆子,是一個遠方表親,可憐年紀輕輕死了丈夫,也寄居在這里,主家心善,也不攆她,反而一日三餐供應不綽,只是瘋婆子以為丈夫沒死,日日等著丈夫。

  年前,下起了漫天大雪,可憐瘋婆子天天在村頭守著。真擔心她會凍死!

  破落戶曹萬這天大早起來,就看到瘋婆子匆匆出了地主家的大門,往西走上河堤,心想又是去村口等她那死鬼丈夫了。

  曹萬站在河堤通向地主家的巷口駐足看了一眼,見河堤上遠遠有幾個身影出現,心想這幾個過客怕是又要被瘋婆子騷擾,好奇看了起來。

  只見瘋婆子守在村口,等著那幾個身影撞破層層風雪,突然大叫一聲“相公”,飛也似的奔了過去,地上打滑,狠狠摔在了地上,她也不在乎,爬起來繼續飛奔。

  曹萬呵呵笑了起來,這幾個過客甚是倒霉,估計要被瘋婆子給嚇死。

  可讓他驚掉了下巴的是,兩個不修邊幅的旅人,破衣爛衫,頭發蓬起,胡須虬結,若不是身后各背著一個碩大的書簍,曹萬還以為是兩個乞兒。

  但這兩個乞兒看到飛奔過來的瘋婆子,不但沒有被嚇到,那個高大的不像話的乞兒竟張開了臂膀,一把將瘋婆子抱了起來。

  曹萬恍然大悟,感覺自己胯下一熱,兩股顫顫,一股熱流順著褲管流了下去,一轉身腿腳無力,跌倒了地上,卻手腳并用,連滾帶爬的往村里逃去。

  邊逃邊喊:“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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