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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鬼丈夫

  瘋婆子等回了她家的鬼丈夫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潯溪村。

  眾人開始只當個笑話,接著很快地主家里傳出了吵嚷聲,看熱鬧的村民開始聚在了地主家門前。

  有膽大的還趁亂鉆進了地主家。

  這地主家的院子很怪,圈了上百畝地,建了很高的院墻,但實用的房子卻不多。

  大院之內還有一重圍墻,圍起了一個小庭院,小庭院的墻同樣很高,而且極厚,參與蓋房的潯溪村村民都知道,那院墻厚達一丈。墻外還挖出深深的壕溝,跟外面的潯溪相通,環繞庭院一周。

  進了他家大門,看見的是一條石徑,直通庭院前門。石徑兩側,是密植的竹林,竹林夾在外墻和庭院之間,如同一個個衛兵一般,要前往庭院,必須穿過竹林,石徑又是必經之路,可以說守住石徑,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穿過石徑,門前寬闊的水溝之上是一座石橋,過了石橋才能進門,石橋又是一處險要。

  過了石橋,進了大門,里面是一個小院。

  東西廂各十間廂房,正屋只有三間房,圍起了一個大院子。

  院子中只有一口井。

  此時三個乞兒站在院子里,其中一個最高大的,正沖著正房大喊。

  “趙輕卿,你給老子說清楚。我怎么就死了!”

  正房房門緊閉,沒人回應,十幾個家丁將三個乞兒圍在中間,手里握著刀子。

  趁著沒有家丁護院,不少村民溜進來,看到這熱鬧景致,不由心中嘀咕,這是要打起來了?

  乞兒依然在叫囂:“我跟你說。這事沒完!你今天要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去官府告你去我!”

  乞兒越罵越起勁:“你出不出來?別以為你姓趙我就怕了你!”

  罵著跳起腳來罵:“趙輕卿。你聽見了沒有,你給我馬上出來。不然我燒你屋子!”

  乞兒罵著,他旁邊那個村民都認識的瘋婆子一個勁的抽泣。

  村民們都暗罵這乞兒夫妻不識好歹,瘋婆子吃住都在人家,竟敢如此叫囂。

  突然村民意識到,瘋婆子的丈夫不是死了嗎?又響起曹萬說的鬼來,眾人心中一驚,就有不少人逃了出去,也有膽大的,蠢笨的,繼續看熱鬧。

  眾人不知道的是,此時在正屋內,一個女人笑的都要抽過去了。

  “姐姐,他這樣罵你,你還笑?”

  一個妙齡女子坐在繡桌前,對笑的前仰后合,不斷擦眼淚的婦人說道。

  房子里還有好幾個婦人,三四個都趴在窗口朝外偷看,臉上的焦急之色恨不能馬上出去的樣子,不是回頭看看婦人,眼中帶著乞求。

  妙齡女子道:“要我說,你現在出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樣?”

  說完妙齡女子自己也笑了。

  婦人任俊,收起笑聲:“你以為他真想讓我出去?”

  女子道:“他不是在叫陣嗎?”

  婦人道:“我看他都怕死了,生怕我現在出去,他下不來臺。沒見句句不離不怕我。”

  女子道:“那他還敢罵你?”

  婦人冷笑一聲:“男人嘛。給妻子出氣呢。”

  接著對其他已經快忍不住要闖出去的婦人道:“你們都聽好了,誰都不準出去!”

  女子又問:“既是給金枝出氣,怎么一句也沒提?”

  婦人又道:“他敢說一句,我早出去了!”

  女子嬌嗔:“你們倆倒心有靈犀,更像是一對兒。”

  婦人正色:“我有夫,他有妻,不許亂嚼舌根子!”

  女子吐舌頭:“知道了。”

  趴著門縫窺探的幾個婦人急了,轉頭乞求:“夫人。李大官人找火要燒房子哩。讓奴家等出去勸他一勸罷。”

  正在叫罵的乞兒停了下來。

  “怎么了,金枝?”

  從剛才開始就痛哭不止,怎么勸都勸不住的發妻拉了拉他的袖子。

  “官人。算了吧。”

  看著自己的丈夫一邊叫罵,一邊在院子里轉來轉去,聲言要找火,要燒了屋子,金枝反而退縮了。

  金枝就是瘋婆子,瘋婆子就是金枝。

  乞兒就是他的官人,她的官人,當然是李慢侯,李慢侯就是乞兒。

  另外一個乞兒,自然是李四,此時也跟著勸說。

  “大官人,消消氣。許是誤會呢!”

  當然是誤會了,李慢侯比誰都清楚,金枝說茂德帝姬造謠他死了。這事兒聽著就不靠譜,公主犯得著造這種謠言?

  但金枝見面后,抑制不住的委屈,是個人都能看出去。這種委屈,未必能說出來,至少金枝是說不出去來的。

  李慢侯知道,自己的小妻子在這里受了說不出的委屈,卻受不了這種氣,才拿造謠來說事兒。李慢侯也正好拿造謠來撒氣,撒的不是他自己的氣,而是金枝的委屈。他相信公主能夠理解他的苦衷,不會這時候給他難堪。但他也有些怕,萬一公主來了脾氣,硬剛起來,他就下不來臺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公主的房門此時竟然打開了。

  這下真的下不了臺了,硬著頭皮也得上。

  李慢侯哼了一聲:“開了門正好,看我收拾她!”

  說完腳下生風,快步跑向門前,兩個婦人從他身旁跑過,他也走進了房門。

  兩個公主怔怔的看著他。

  李慢侯就站在門口,身上還背著沒來得及放下的書簍。

  一臉滄桑,身形精瘦,破衣爛衫,隔著三步遠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那股臭氣。

  突然坐在繡桌后的茂德帝姬兩股淚水忍不住滑落下來。

  再次見面,心有百感,看她流淚,卻不知道怎么開口。

  這時候金枝也追了過來。

  李慢侯立刻有了說辭:“瞧瞧。都給我罵哭了!”

  金枝看了一眼茂德帝姬,又怕又恨,看到她哭,委屈早消了八分。

  李慢侯見狀,將她推出門:“你先回去,我餓了,給我弄點吃的。讓我再教訓教訓她,給她長點教訓!”

  “罷了,官人。許是真的誤會了。我帶你回去先洗一洗,在吃口熱乎飯。你都瘦成這樣了!”

  說著哭了起來。

  她只顧著訴苦了,一直都沒來得及關心自己丈夫,其實早就想讓他別罵了。

  李慢侯將她推著,一直推到院子里,交代她做飯,燒水。

  金枝面帶遲疑的去了,還交代李慢侯不要孟浪。

  李慢侯再次轉身走進公主屋內,順手關上門。

  公主已經起身,走到了繡桌前,妹妹柔福帝姬在一旁不知道該走該留。

  接著就看到了一幕她想過,但一直不敢相信的畫面,她姐姐茂德帝姬幾步就奔到了李大官人面前,直接鉆進了他的懷里。

  “姐姐,我在這呢!”

  茂德帝姬似沒有聽見一般。

  李慢侯也在用力推她:“公主。我身上太臟了!”

  從懷里出來,茂德帝姬一邊哭,一邊伸手摸李慢侯雜草一樣的頭發,摸他油湯里滾過似的胡子,聞他沖進鼻子里的臭氣。

  她突然大哭起來:“你受苦了!”

  她當然不會因為李慢侯受苦而這么難過,能讓她情感崩潰,只因這受苦的原因。

  李慢侯安撫住她:“不算白受!”

  茂德帝姬站在他身前,臉上帶著痛苦之色,帶著又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答案的復雜心情,問了一個問題:

  “你都準備好了?”

  李慢侯點點頭,接著擰動身體,將身上的書簍摘了下來,兩步上前,放到繡桌上。

  “都在這里了!”

  什么都在這里?

  茂德帝姬不敢看,柔福帝姬好奇的打開書簍,拿出一捆捆包扎好的宣紙,以及幾冊翻爛的書,孫子兵法、司馬法、吳子、六韜、三略、尉繚子、唐李問對、孫臏兵法、將苑、何博士備論等,竟然都是兵書。

  又打開那宣紙,竟是一頁頁的山川地理圖,還有一些3、7、5、6之類的古怪符號記在旁邊。

  看了幾頁,柔福帝姬也看不明白,在看她姐姐。

  她姐姐眼淚長流,問道:“做文官可好?”

  李大官人卻搖頭:“須得是武將!”

  姐姐又問:“做武將定能救國?”

  李大官人搖頭:“國家積弊深重,唯有放手一搏!”

  聽這意思,李大官人是想讓姐姐舉薦他去做武將?

  柔福帝姬好奇的說道:“你要投筆從戎,才畫了這些?”

  李慢侯笑道:“公主說的對。這些都是備考。”

  柔福正好奇要問他是否要考畫院,卻見李慢侯竟恭恭敬敬朝著她躬身作揖。

  “懇請公主舉薦在下!”

  柔福帝姬滿腦子疑問不待問,敲門聲響起。

  金枝在喊:“官人。煮了碗湯面,你先打個尖兒。”

  茂德帝姬則一邊擦眼淚,一邊神情莊重起來,沉聲道:

  “打什么尖,今個兒,開家宴!”

  不等金枝第二次敲門,李慢侯就打開了門栓,金枝透過縫隙,看到茂德帝姬臉上縱橫的淚水,心里頗為不忍,也不知道自家官人把這夫人如何了?

  她確實受了委屈。今天之前,把這夫人恨死了。至于受了什么委屈,無外乎被排擠了。

  以前在船上的時候,是她排擠這個夫人,可到了這里。突然轉了角色,夫人手里多了一些幫手,不但兩個丫鬟都聽她的,家里上上下下的家丁、仆役都是夫人的人。

  加上這夫人手段高明,一開始翠樓里就熟識的周氏和宋氏還能幫她,可漸漸的,張三的渾家周氏,李四的渾家宋氏,全都站在了夫人一邊,就連她親親的弟媳馬氏,竟然都唯這夫人馬首是瞻,除了一個小心翼翼的張妙常,府里上上下下每一個肯跟她說話的。

  結果她犯了脾氣,自己一個人住,一個人做飯吃,跟其他人也不再來往,日子越過越孤單,越孤單越想念丈夫,于是日盼夜盼,做夢都想著丈夫第二天準回來,好容易盼回來了,一年多的委屈頃刻間爆發,哭了一路,硬是忍不住收聲說句話,丈夫問原因,他說夫人說他死了,所以她才難過。

  其實金枝知道,這并不是府里的人造謠,而是府外的那些村民瞎嚼舌。但實在氣不過,又說不出,只好用這理由搪塞,讓丈夫替她出口氣。

  跟金枝一道出來,走回金枝的屋子。

  “你就住這里?”

  最外面的一角,金枝占了一個廂房。

  房子不大,但這家的房子都不錯,一水的青磚大瓦房,茂德帝姬不差錢,以她帶到江南的財富,別說這種精心打造的宅院,蘇州園林都造的起。

  李慢侯當年幫茂德帝姬轉移了不下四百萬貫財產,大多換成了鹽引和茶引,交由茂德帝姬的心腹帶到江南變現,接著購買各種資產,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地產。

  光是土地,整個江南就不下八十萬畝,全都在蘇杭等地。顯然三四百萬貫的資本,不可能買到這么龐大的地產。實在是趕了一個巧,原來不止汴京的蔡京黨羽在玩命的變賣家產攀附權貴,江南這里也一樣。

  相比汴京,蘇杭一帶的朱勔黨羽更加集中,而且更加驚恐。有資格做蔡京黨羽的,大多都是正經科舉出身的文官。蔡京這個人人品雖然不怎么樣,但還有一股文士風骨,那就是喜歡提拔有才學的人。吳敏就是這樣被提拔的,而且蔡京還頗有心胸,當年吳敏高中后,蔡京喜歡這個年輕人的才學,就想將女兒嫁給吳敏,結果吳敏年輕氣盛,嫌棄蔡京名聲不好,蔡京竟然也不在意,繼續在官場上幫助這個年輕人。

  當蔡京力薦吳敏進中書省的時候,中書省官員反對,認為不合祖制,希望吳敏從更小的官職做起,但蔡京直接跑去了宋徽宗哪里,要來了皇帝的御筆,請了圣旨越級提拔了吳敏。吳敏后來又提拔了李綱,并且跟李綱一起盡可能保護蔡京。

  有吳敏和李綱保護,蔡京都還屢次被貶。朱勔是一個沒什么跟腳的佞臣,全靠給皇帝搜刮奇珍異寶得到寵愛,父輩也只是蔡京門下一個小官而已。朱勔的所謂黨羽,也大多數是這種人,尤其多的是一些打手,一些在地方上做臟事的人,要不擇手段的搜刮百姓,太干凈的人是做不了的。

  結果朱勔一倒,那些因為朱勔而在東南地區做官的,立刻就被罷官。其他黨羽則惶惶不可終日,想方設法變賣家產,托人送到汴京巴結新貴。這些黨羽,很多都沒多少文化,文人雅士的東西他們不是很喜歡,眼里只認銀錢和土地,因此搜刮了大量地產,大都來路不正,朱勔一個人搜刮了三十萬畝,他的黨羽搜刮的,不止他的十倍。這些人送光了銀錢后,也就只能變賣地產了。

  但這時候他們發現,想變賣都找不到買家。原因很簡單,他們急于賣地籌錢,是因為地即便不賣,萬一朝廷問罪,也是保不住的,因此賣起來沒那么心疼。但買家也怕朝廷問罪,一旦他們被問罪,買來的地轉眼間就被官府抄走了,豈不白白丟了錢。朱勔黨羽在江南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跟朱勔一樣,大都是本地人,別人也都認識他們,尤其是那些做土地買賣的牙子,誰不知道他們的底細。因此本地人大都不敢接手這些燙手的山芋,可是公主府敢接。

  結果這些黨羽但凡敢賤賣的,公主府的人就敢接手。當然麻煩不是沒有,先后買下了八十萬畝良田,近半都被官府查封了。不過他們不怕,等公主身份公開,當地官府只能乖乖再把這些地產交出來。他們這些權貴兼并土地,就是這么的霸道。

  之所以選擇落戶在太湖南岸的潯溪村,正是因為在這里買下了大量地產,之前分屬于好幾個朱勔黨羽,都不算太大的官。而且這里的土地連成了一片,顯然不可能是通過買賣慢慢攢下的,而是通過手段,逼迫原主出賣的。誰叫這里靠近太湖,誰叫太湖里出花石呢,太方便朱勔黨羽敲詐勒索當地人了,誰家里但凡有點石頭,都敢說成太湖石,用黃布封了,讓主人送去開封獻給皇帝,主人還不得乖乖的就范,說讓賣房子就賣房子,說讓賣地就賣地,就這樣,散碎了上千年的太湖一帶土地,在朱勔掌權的二十年時間里,高度集中了起來。

  原本李慢侯通過錢引轉移財產,只求能夠保住本,誰想公主府的人夠狠辣,竟狠狠的賺了一筆。

  然后選擇太湖這里安家,因為潯溪村這里,此時還只是一個不發達的鄉下,從北方來的商船南下都經過東邊的運河,根本不會到這里來。也就是西方湖州生產的生絲,會經過潯溪村北的運河運輸。而湖州的生絲,雖然在江南已經頗有名氣,可規模依然算不上大,因為絲綢生產中心在黃淮和四川,還沒到江南呢。

  因此潯溪村這個地方,猶如一個大路旁邊的村莊,交通也方便,卻非常安靜,非常適合隱藏。另外還直通太湖,一旦有情況,坐船往太湖里一扎,誰都找不到。

  當李慢侯到來后,院子已經蓋的差不多了,他確認了一下地理位置后,頗有些興奮。因為他發現,這里赫然就是南宋時期發達起來的南潯。到了明清時期,湖州生絲規模擴大后,南潯的富商甲天下,號稱一個湖州城比不了半個南潯鎮,百萬兩巨資的富商,在這里就不下十個。

  于是李慢侯建議,反正公主手里還有大量的現金,不如就全部投在這里,興建碼頭,商鋪等地產,坐等地價升值。

  而李慢侯自己,則出門游歷去了,靖康元年的冬天出門,靖康二年的年前才回來。

  整整一年,踏遍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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