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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節 公主南渡

  李慢侯道:“晏州尉是想讓我派兵出城?”

  晏孝廣點頭:“李統制用兵如神,若能出擊,定能擊敗金賊,救下百姓!”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因為打了一場漂亮仗,就被寄托打更漂亮的仗。過分拔高的預期,是會害死人的。

  李慢侯面色冰冷道:“我為什么要救他們?”

  晏孝廣滿臉吃驚,仿佛不敢相信這話是李慢侯說出來的。

  反問道:“他們是百姓啊?”

  李慢侯道:“百姓就一定要救嗎?救他們有什么好處?你給我?”

  晏孝廣一臉脹紅,是的,上次他承諾給李慢侯好處,讓李慢侯留下來守城,女兒都送了出去,還能送什么,可這救百姓也要討好處嗎?

  他這輩子從未這樣生氣過,指著李慢侯:“你,你,你!豎子不足與謀!”

  說完讓士兵把他放下去,士兵看著李慢侯,李慢侯點點頭,這才將他放了下去。騎著他的馬又飛奔回去了。

  “林永!”

  “在。”

  “你去大城。看著那蠢貨,他要是敢開城,綁了殺了都由你。公主府一千鐵甲,聽你調遣。”

  “得令。”

  林永也下了城,讓人開了一個門縫,拿著李慢侯的手令就去大城了。

  還好來的及時,那州尉果然準備開城,正在給他簡拔出的一千勇士敬酒。

  林永調動了公主府的一千甲兵,甚至連那五百樣子貨的宮衛都調動了,擺出一副火并的模樣。

  接著跟晏孝廣吵了起來,最后取了一個折中的方案,不開城門,將士兵從城上吊下去。

  只要不開城門,晏孝廣愛怎么折騰,林永才不管呢。

  李慢侯在子城這邊看著,城墻上一陣動作,接著就看到一批鄉兵跑了出去,沖過了護城河,沖向了一群被少量金軍看押的揚州百姓。接著就看到他們被呼嘯而來的金軍圍起來,一百來個金兵逗他們玩,這群鄉兵鼓起血勇之氣,散亂的沖向金兵游騎,對方卻躲開了,只是不斷的騎射。終于有幾十個鄉兵被射倒之后,鼓起來的勇氣徹底泄了,瘋狂的往回逃,金軍這時候卻圍上堵住去路,將他們逼在瘦西湖邊,也不射箭,也不沖殺。

  只是在他們旁邊呼嘯著,嚇唬他們,等了很久,也不見有人來救這些人,金兵這才放開了射箭,并讓開一條路,鄉兵們慌不擇路飛奔逃亡,金兵不緊不慢的追在他們屁股后面,瘋狂砍殺,從背后將他們一個個砍倒。

  李慢侯知道,這千把號人的人命,會算到他頭上。因為晏孝廣是絕不會認下這筆賬,他只會偏執的認為,是李慢侯見死不救,才導致這一千人白白送死,如果李慢侯派人去了,不但不會送死,而且能成功救出那些百姓。而晏孝廣的身份,會讓他的話得到很多人的認可,這筆賬李慢侯不想任也會被強行算到他頭上。

  世道敗壞就是從這種不講道理開始的。最終就會能者無功,庸者無罪,弱者有理了。一旦你的能力被認可,就會無限被拔高,恨不能讓你飛到天上去,豈不知道能者能力也有限,能者也會累。你做的好是應該的,因為你會嘛,稍有閃失,立刻把你推倒深淵,你連著也做不好?早知道還不如讓我去呢!

  看著城外那些百姓,李慢侯當然也會揪心,可是城外有很多百姓,城內就沒人了嗎?出城后,導致城破,這個責任誰來背?可是真的救不了嗎,或許出擊真的能救回一些人呢。或許出擊金兵沒有伏兵呢,就像現在這樣,一百來個游騎而已,李慢侯三千騎兵出擊,他們肯定跑了。但萬一沒跑呢,萬一他們有埋伏呢。萬一他們纏住自己,然后援兵圍過來呢。

  李慢侯知道,這才剛開始,他要承擔的內心煎熬會日復一日,他會面臨一個個艱難的選擇,會背負上一個個莫須有的責難。

  不過他一點都不后悔,因為這是他選的。

  金兵從揚州以南擄了五六萬人,押運了一天才離開揚州范圍。李慢侯撒開探馬,確認金兵已經撤回了天長軍。天長軍這只金軍偏師,不可能孤軍深入,因為旁邊就是高郵,不打下高郵,他們最多這樣快速出擊,快速撤回,絕不敢孤注一擲貿然跑到揚州來圍城。

  李慢侯終于可以護送公主和那些官員南下了。

  只有一個公主,柔福公主依然決定不走,她還在等她哥哥,陷入了某種執拗中,除非自己打開心結,別人是勸不了的。

  兩千騎兵護送,一百多號被趙構拋下的官員和家人,一個公主身邊的隨從護衛,人數接近三千。所有人都騎馬,不會騎馬的安排騎術好的騎兵幫忙牽著,快速向瓜州移動。游騎散開很遠,隨時警戒可能奔襲的金軍騎兵。

  一路上李慢侯跟延慶公主都沒怎么說話,李慢侯心事重重,公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其實他已經不想跟公主解釋什么了,哪怕他跟晏貞姑的故事已經傳遍了全城。親眼見過金兵劫掠成千上萬人的場面之后,心里突然多了一些比個人情緒更加沉重的東西,很多事情覺得沒有那么重要了。

  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楊子橋,這里算是揚州和瓜州的中間位置,這里本是一個古渡口,滄海桑田,自然造化,讓江岸南移了二十里,到了瓜州的位置。不過楊子橋依然是一個重要的地方,因為一條運河從這里分出,往西通往真州(儀征),這是一條運河交匯之處,重要的物資集散中心。

  繼續往南,又一個小時,才到了瓜洲渡。瓜州一片狼藉,到處散落著遺棄的衣服,殘破的車輛,燃燒著的房屋,啃噬尸體的野狗,以及一些拾荒者。

  找人問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昨日這里剛剛遭到金軍劫掠,殺了很多人,抓了很多人,還放了一把火。

  拾荒者還說,昨日這里聚集了十幾萬人,都是等著過江的百姓。現在天寒水淺,只能用小船從閘口把人送進長江。老者還說,前天,康王打這里過,康王也坐的是這樣的小船。為了搶船,康王的兵也殺了不少人,康王的兵爭渡自己還殺了一陣。

  看來史書上也不全是亂蓋,趙構過江雖然不是匹馬過江也不是泥馬渡康王,但記載說趙構連從開封帶來的祖宗牌位都丟了,這卻是不敢亂寫的,應該是十分狼狽的。

  打聽來的消息,讓李慢侯將這兩天的事情串了起來,金兵從徐州奔襲而來,目的是抓康王趙構,在先后兵不血刃占了泗州和天長軍之后,立刻派一千五百輕騎南下奔襲揚州,發現康王南逃之后,留下五百阻擋揚州軍隊,一千人繼續奔襲瓜州,結果依然沒能抓住趙構,被趙構搶先一步逃過對岸。這一千人出現在瓜州,造成宋軍混亂,趙構的軍隊見到金軍趕來,不但不思抵抗,反而為了爭渡屠戮百姓甚至自相殘殺。宋軍殺完后,金軍再次大開殺戒,搶了許多財物,包括趙構沒來得及帶走的大量財物,連祖宗牌位都丟了,顯然康王從河北南下的那批財物絕大多數都沒能帶走。飽掠的金軍,第二日來了更多的部隊,這一次不但再次掠奪了大筆財富,還將聚集在瓜州的大量百姓直接擄走,最后一把火燒了瓜州。

  渡口依然有渡船往來,正面對面的鎮江并沒有亂,還能有組織的渡人。只要看到這邊有人,就會派小船過來。公主是第一個上船的,她站上小船后,才第一次開口跟李慢侯說話,她問了一個問題。

  “在你的傳奇里。我是嫦娥還是高小姐?”

  怎么又提到傳奇,李慢侯知道是說他給柔福公主改編的故事,早就停筆了,趙嬛嬛最近都沒心情催更了,趙輕卿卻還惦記著。

  “你當然是嫦娥了,你這么漂亮,你不是嫦娥誰是嫦娥?”

  一路神情低落的趙輕卿終于笑了一下,然后再不說話,讓艄公開船。

  目送公主和一眾文武官員,一個個先后渡過江去,最后李慢侯也派了幾個人渡過長江。

  一群義烏、東陽軍官回去招兵買馬,都過去了三個多月,竟然一直沒回來,也沒消息。他得派人去找一找,該不會出什么事兒?找到,并帶回揚州。他需要值得信賴的人手,尤其是現在他跟晏孝廣鬧翻。晏孝廣手里的人馬,不在讓他訓練,可以想象,一旦金軍再次攻城,晏孝廣肯定也不會讓他這批人聽李慢侯指揮。

  單憑現有的五千馬步兵,防守揚州這樣的城市,有些困難。因此他需要盡快增強兵力,人倒是到處都有,但可以放心,適合當兵而不是容易潰散的兵員,卻不是哪都有的。接連見到宋軍潰散的李慢侯,已經對河北兵甚至西軍,徹底失去信心了。

  站在瓜州古渡口,遙望長江,感慨萬千。這樣重要的渡口,竟然都無人防守。李慢侯手里如果有富余的兵力,一定死守這里。而江對岸的渡口水寨,京口瓜洲一水間。李慢侯不僅僅是來看風景的,他順便觀察地形,上回從開封南渡,已經經過過一次這里,那一次就畫了許多瓜州的景色,許多現在已經看不到了,以后也不會看到,盛世的瓜州,永遠留在了李慢侯的畫中。

  這一次畫的,沒有寫實的城市風景屋宇樓閣,也沒有千帆竟過的繁盛,沒有“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的悠遠詩情,只有冰冷的地形地勢,水位深淺,看了岸邊的水痕線,又跟當地人請教了一番,知道這里春季漲水,大船也能駛進來。

  很快折返,到了楊子橋又停了下來,依然是繪制精確的地圖。李慢侯是特意學過專業制圖,因為他的探寶活動,需要對大航海時代的海圖進行深入研究。可以借助自制的工具,繪制出相當精確的地形圖。

  楊子橋這個地方太重要了,如果有兵,這里也必須駐守。如果他手里兵力充足,他會在這里駐兵三千,甚至瓜州都不用守,敵人攻打這里,守不住的情況下,再退往瓜州。

  楊子橋在唐朝時候,還是長江渡口,叫揚子津,揚州是當時僅次于西安洛陽的大城市,揚子津作為南來北往揚州的必經之地,也十分繁華,留下了許多文化遺產。許多大詩人在這里作詩,楊萬里一個人就做過兩首過楊子橋。

  那時候的瓜州,還只是長江中的一片沙洲。到了中唐之后,河道淤積導致瓜州跟河岸連接起來,揚子津也就變成了楊子橋,成為一個集鎮。因為漕運、航運都要經過這里,集鎮依然比較繁榮。只可惜現在已經殘破,被洗劫一空后,還放火焚燒,留下滿目瘡痍。

  回城的路上,李慢侯一直在思考守瓜州、楊子橋的問題,卻總是無法找到合理的答案。因為這次面對的對手,跟手里的本錢兩相對比,實在是難以求全。金軍現在是全騎兵的高機動游牧式軍隊,不依賴補給,靠劫掠維持。即便守住要地,即便守在揚州,他們也敢大膽的繞過揚州攻掠瓜州,守要道這種步兵時代的戰爭思路,有些不合時宜。

  沒有一只足以跟金軍匹敵的騎兵,似乎永遠都解不開這個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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