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秦鹿拜不成明師是有道理的。
秦鹿是奴才,身份低賤,所以就算傾盡家財做下好事,也不可能有朝堂上的老先生收他。
而在野的明師兼名師,只有兩人可以為了做善事放下身份。
一個病了;一個閑云野鶴似的醉倒在煙雨秦淮,冬天前不會上岸。
賈政把這些說了一遍,真男兒,在自己老婆面前頗有面子,笑道:“所以秦鹿拜不成明師,最多有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急著想要名聲,才會拿著架子收他。那些人不會把他帶進詩會,便是帶他去了,也登不上臺面……
他們自己也只能參加不倫不類的那種文會呢。”
王夫人立刻要笑,連說自家老爺剖析精準,真是有學問的人。
哄得賈政捋須自得時,突然有人奔至稟報:“見過老爺、大奶奶,請老爺和大奶奶的安!啟稟老爺和大奶奶,那個‘一考就是個進士’的賈雨村去了西市,想收秦鹿的銀子呢!”
賈政聞言,笑容猛僵,用袖子遮臉裝咳嗽擋住臉上的一片老紅;
王夫人不知道府外大老爺們的事,聽著‘一考就是個進士’幾個字的語氣不對,以為是逗趣起的諢號,是文人們調戲賈雨村呢。
剛想問,給她通風報信的大管事就隨之而進,苦哈哈的道:
“啟稟老爺和大奶奶,前科狀元黎六郎截了賈雨村的胡,收下了秦鹿的銀子!
他還說不自己收,要代師收徒……”
……………
秦鹿那邊確實熱鬧。
他等了半日,聚集的人很多。也有文人扎堆,搖擺折扇,談笑彥彥,在涼爽的秋風里扇扇子扮了個風流倜儻。
就是沒人上前。
他也不在意,知道大周國等級森嚴,拿一千兩做善事只能多個名號,難得吸引真正的明師前來。
但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種,早晚會來上幾個……
“當然是明師最好,如果不行的話,退而求其次拜個一般的也成。”
秦鹿這樣想著,也渴望前來的文人要一點臉,愿意帶他這個便宜弟子參加詩會或者文會,哪怕是青樓里的花酒詩會也行。
不然的話,他需要文名,就需要麻煩吳十方、公孫瑤或者金開山等人,趁月黑風高,蒙面執刀……
咳,威脅恩師,非弟子所為也。
他也不想這樣。奈何人生于世,諸多飄零,為求上進,不得已而為之呀……
慢慢的,太陽開始西斜,周圍也更加混亂。
索性早先砸銀子沒過多久的時候,已經有數十個腰纏紅、青、褐三色布條的漢子控制了場面——
官府不管他這種破事,衙役們也看熱鬧。倒是因他早有善名,也接濟過落難的綠林好漢,盛京城幾個幫派聯合出手,充作鏢師,幫助護衛。
若是秦鹿的善銀在盛京城被搶,他們可不被全國同道恥笑?
眼看天色發黑,幫派領頭的兩男一女不太耐煩。男的還好,對秦鹿露出笑;女的竟是個花樣年華的姑娘,長得不甚漂亮,不如晴雯,一身紅衣加鴛鴦雙刀倒也英偉。
她翻跟斗跳上屋檐,向秦鹿輕快奔來,剛想說一句‘天黑請滾’,罩的場子一下子炸了。
竟有人走出了文人群體?
只見這人直鼻權腮、劍眉星眼,看似個正氣的文人。
他穿的一般,但是一出場,那些扮相瀟灑的文人就愕然張嘴,看上去特別詫異?
秦鹿還注意到:幾個看見有人出去也想出去的文人,看清那人,忙不迭的把抬起的腳滑個半圓,又縮了回去?
“難道他是明師?”秦鹿這樣想著。
那人走到銀子和銅錢旁邊,略一比,發現銅錢堆到了他胸口高,問秦鹿道:“這是你名下的全部銀錢?”
秦鹿壓著喜色點頭,退后一步,躬身和拱手道:“是。”
地上堆的確實是他名下全部的銀錢。
小原山那邊的容光煥發膠賣得極好,算上提前供貨收到的貨款,讓他給足了王夫人,剩下的就是這些。
當然,還有些不用提的。
比如真佰味酒樓給寶哥兒和可卿妹子的分紅,都是他的活錢,但不在他的名下。
另外賈府還有舊例,一年間管什么的,主子們有一分,下人們就有半分。秦鹿拔掉了外管事的釘子和眼線,狠教訓幾個蛀蟲般的大管事,一個月能空出五百多兩,全放在寶哥兒那邊。
這算是物歸原主,是他的活錢,但也不在他的名下。
文人和百姓們都在觀望,而此時秦鹿看四方神色,更猜測對面這人頗有名聲,而且才氣極高。
他再次拱手,斯文有禮的道:“敢問先生名……”
“你倒是不用問我名諱。”
對方顯然看不上自己。
賈雨村無動于衷的道:“既然如此,我便收你。但是我把丑話放在前……”
“有什么丑話吞肚子里去罷!鹿兄弟我來收!代師收徒!用不著你!”
正這時外面有聲響傳來,語氣極不客氣。秦鹿和賈雨村看到黎清在人群中舉高單手——他被人群埋了,臉被擠得變形。
但人群很快散開,畏懼的,飛快讓出空間。
黎清,升職前是營膳正,就是第一次幫秦鹿搭十余座粥棚的那個。
他整理身上從六品的推官官袍,長得秀氣,不帶官威,但官袍真的厲害。讓鈴鐺留下收拾滿地的銀錢,拽秦鹿要走。
賈雨村面色驟變,低聲喝道:“黎六郎!你這樣不好罷!”
“你有意見?信不信我揍你!”
黎清擼起官袍袖口,看一眼他麻桿似的胳膊,拽秦鹿改口道:“信不信我讓我鹿師弟揍你?”
因月前陳海調任,黎清便補了盛京正城從六品推官的缺,負責查案和部分審案。
他一動官袍,賈雨村就冷哼退走,面色不豫,還帶著黑。
黎清好像有事,帶著秦鹿往北走,摸秦鹿袖口的銅錢買夾肉的胡餅吃就特別高興。把話聊開了,秦鹿也知道了他和剛才那人的故事。
原來三年前進士殿試,所有人都以為黎清要高中狀元,東華門唱名第一。
但是公公讀榜,場面肅穆,竟是剛才那人中了狀元?然后繼續讀榜,直到二甲第三才輪到黎清。可想而知黎清當時的心情是如何憋屈、苦悶,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
可偏偏后來小皇帝親政,閱讀文章,發現黎清的文章如妙筆生花,碾壓那個人不知多少。他問老臣,老臣說黎清頭角崢嶸,若一時得志,扶搖直上,難免以后會得意忘形,為江山社稷計,選了剛才那人。
小皇帝不依,把狀元名號還給黎清,分封的官位卻被老臣壓下,不得更改。
這是上面的斗爭,而下面,自然就結了仇。
值得一提的是:三年前黎清不到十五歲,那人三十有二。去年時,那人還因貪酷徇私被革職貶官……
知道這些,秦鹿驚喜不已,問道:“你堂堂狀元郎要做我師兄?”
他和黎清關系很好,但這是黎清的痛處,沒人提起,他也不知。
現在卻驚喜到有些懷疑。
畢竟他說過想拜黎清為師,黎清沒有答應。
黎清咬著夾肉胡餅,大口咬,香噴噴的,滿嘴是油的擦嘴道:“上頭的府尹大人是個迂官,我以前收你,他會弄死你;現在好了,我為恩師的陰功代師收徒,他覺得有理,你就不用死……你死了我用誰的名號去真佰味吃點心去?”
秦鹿笑道:“他只是正五品,殺榮國公府的人?不會吧?”
黎清瞪眼:“你不信?”
說話間到了逍遙樓,是一座青樓。
樓門四扇八開,掛一十六盞大紅燈籠,好像花魁招婿,兼有詩會,樓門口可不堵著四五個五大三粗的惡奴?
秦鹿看見幾個衣著華貴,卻沒帶請帖的公子哥被丟了出去,恰時黎清一甩官袍,大搖大擺的走進去,還招呼秦鹿。
幾個惡奴全部帶笑,彎腰,沒請帖也恭送他們進去。
等進門后,黎清笑問秦鹿道:“明白了?”
這話說的簡單,秦鹿卻也明白過來。
所謂階級森嚴,官、民、蠻、奴各自有別。正五品府尹不敢惹榮國公府,但是若對他有惡,也不過如同:朋友來訪,見有狗吠,指之曰:“其肉肥,烹之下酒。”主家欣然從之。
正五品府尹不想得罪榮國府,同樣,榮國府也不會為奴才落了父母官面子。
便是他再厲害,一個奴籍,也好像孫猴子的金箍一樣把他死死圈住。
黎清使勁吞掉最后一口胡餅,對秦鹿親熱的道:“咱們是朋友,以后還是師兄弟,你放心,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做善事也有大志,我會認真教你。一年后你就有文采啦,我帶你掙了名聲,最多兩年,賈政那廝就得脫你奴籍。”
秦鹿承情,想了想道:“師兄,還有二十五天就是秋闈科考啦。”
黎清:“???”
秦鹿笑道:“七日內我必脫離奴籍,還望師兄關照。”
“七日?”黎清瞪大眼睛。
他知道七日后是啥,愕然問道:“你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