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凌忙把錢寧又請回屋里共商對策。他是錦衣衛不假,不過提督張繡給他安排的是南鎮撫司的職務,在京師只有柳彪、楊一清兩個親隨,真要辦案子可沒多少可供支配的人手。再說錢寧是個狠角色,有這個地頭蛇的幫忙,可以事半而功倍。
這事要不是有個壽寧侯府摻和在里邊,錢寧辦這點事兒易如反掌,不就是幾個還沒翻牌迎客的清倌人么?就算是紅遍京師的名妓,大大小小的官兒也只是私下去做恩客,他要索人,誰敢把這事兒翻到臺面上來替她撐場子?
但是現在這事兒鬧上朝廷了,要去討人就得加些小心了,最要命的是太子爺到現在連人名都沒說出來,到底要去贖誰啊?
幼娘聽二人三言兩語,已知道相公是要幫太子贖買一個青樓妓女回來。她見相公和錢大人對面而趴愁眉苦臉,便提醒道:“相公,太子喜歡了誰,總該有些蛛絲馬跡吧,你說說那時的情形,或許能猜得出”。
楊凌回想片刻,說道:“那個嚴寬向一秤金強行索人,當時太子爺追去看熱鬧,嚴寬出言不遜的時候,出來一位叫雪里梅的姑娘斥責了他一番,太子對她大為贊賞呢”。
錢寧一拍軟榻,軟榻晃悠了兩下差點兒翻了,嚇得他趕緊抓牢了,然后呵呵笑道:“那沒錯了,才子佳人,一見鐘情,肯定是她”。
楊凌苦笑道:“好象未必吧,后來太子被嚴寬打了一拳,鼻血直流,是一位叫唐一仙的小姑娘送給他一方錦帕擦血,我看太子瞧著人家的目光頗有情意呢”。
錢寧恍然道:“著哇,美人情深,百煉鋼也化繞指柔,殿下沒經歷過風月場面,突有佳人呵護備至,錦帕傳情,怎能不為之意動神搖?那一定就是這位唐一仙姑娘了”。
幼娘插嘴道:“相公,太子說讓你三日之內討回那個嚴寬的買妾文書,這文書買下的便是這位唐姑娘么?”
楊凌搖頭道:“不是,嚴寬要討的是一位玉堂春姑娘”。
提起這個名字,他不禁想起戲曲中這位美女的悲慘經歷,依稀又似見到那位長發少女素衣如雪、婉然佇立于樓閣之內,恍若一副古典仕女圖般的優雅情景,楊凌說道:“三位姑娘中,這位玉堂春姑娘行止儀態最具風情,太子一直惦記著要把贖人文書還回去,現在又要我和嚴寬搶著贖人,莫不成喜歡的人就是她?”
幼娘聽了也不禁苦笑:“如此說來,這糊涂差使可沒個著落了,難不成把三個姑娘都帶回來養著?”
錢寧一聽,脫口道:“好主意,三個人里只有一個是侯府和東宮在搶的人,另兩個原本不相干,憑咱錦衣衛的名頭兒要討來是易如反掌。反正也卯上了,一個還是三個就沒區別了。三個全帶回來,這一注無論怎么押都不會錯,哈哈,走走走,我現在就去叫人,大人盡管出面討人罷了”。
錢寧對壽寧侯到底有所忌憚,反正楊凌正蒙圣眷,壽寧侯只要識相也不敢得罪他,還是讓他出面才好,是以話里話外仍是以他為主。
當下錢寧喚進家人吩咐幾句,那家人領命急急去了,幾盞茶的功夫,北鎮撫司來了十多個人,都身著便服,這些人有的正在牢里折騰犯人呢,聽說千戶大人有命,換了常服便來了,身上還有股血腥味兒,端地是個個煞氣逼人。
錢寧還命人又帶來一具錦榻,鋪得松松軟軟的,讓楊凌靠臥在上面,兩人在十多個便衣校尉的陪同下直奔百順胡同兒。
眼瞅著快黃昏了,百順胡同尋芳客漸多,錢寧為了掩人耳目,在錦榻上加了罩子,就象一頂軟轎。來到蒔花館,館中的龜公倒也見過一些有身份的老爺藏頭掩面地來逛窯子,可時辰這么早就來的倒頭一回見,他匆忙的迎上來陪笑道:“幾位爺,有相好的姑娘嗎?要不要小的給您叫來幾個瞧瞧?”
領頭的是錢寧的心腹,一位錦衣衛百戶,叫關隆,他沉著臉道:“走開,爺要去后進院兒,叫一秤金出來見爺”。說著一擺手,一行人大搖大擺直趨后院兒。
后院中蘇三、唐一仙、雪里梅三姐妹正在房中閑坐,因為喝花酒的雅客來的都比較晚,三個人懶懶散散的正在描眉修臉。
寒里梅瞧見蘇三懶洋洋的,不禁抿嘴兒偷笑道:“嘻嘻,姓嚴的已經乖乖把文書還了回來,三姐還是悶悶不樂,莫不是......惦記上人家那位公子了?”
蘇三兒聽了臉一紅,睨了她一眼嗔道:“去你的,胡說些甚么?”,她黛眉一斂,幽然嘆道:“那位公子真是信人,果然逼得嚴寬退了文書,一定是位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唉,人家哪能看上我這樣的苦命女子?我只是......只是身子有些倦了,所以才提不起精神”。
唐一仙吃地一笑,瞟著她挪揄道:“可說的呢,擔驚受怕了整三天,現在不用擔心陪著那只大猩猩了,偏又牽掛起一個玉面公子來,那負心人兒又不肯來看你,怎得不芳心寸斷、身心俱疲?”
這一來寒里梅也觸動了心事,忍不住興致勃勃地道:“那位公子還真是俊逸得很呢,連我看了都有些動心,他年紀雖輕,可那眼神兒比起毛頭小子卻多了幾分味道,叫人看了好想偎進他懷里”。
唐一仙哼了一聲,鼻子一翹道:“兩個眼高于頂的丫頭,一動了春心,就只顧想著俊俏哥兒了,要是我呀,只愿嫁給當朝侍讀郎楊凌楊大人”。
她眸子亮亮的,興奮地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他為了心愛的女人,連皇上的旨意都敢違抗呢,這樣的男人,要是能嫁給他作妾,我連做夢都能笑醒”。
蘇三和雪里梅瞧她一副花癡模樣,不禁都笑了起來,雪里梅打趣道:“就你敢想,我們這樣的人,要是能嫁給那日見到的那位俊俏公子,已經算是燒了高香了。
楊凌大人......我聽禮部員外郎寧大人說,他抗旨之后,幾百個大臣跪著要皇上殺他,皇帝就是不肯,結果禮部王尚書和內閣三公追到后宮,這些臭老頭兒,嘿!結果皇后娘娘對幾個老頭子發了脾氣,才把他們灰頭土臉地趕出來。”
“那是天子近臣啊,當今皇上可寵著他呢,咱們哪有福氣見到這樣的大人物?”說起楊凌,雪里梅的眼睛里波光流動,好似也醉了。
蘇三癡癡地聽著,半晌才嘆息一聲道:“算啦,兩位好妹妹比我還會做夢呢,快打扮起來吧,一會兒又挨媽媽罵了”。
唐一仙搖搖頭不再發春夢了,她端起一個酒盅兒來飲了一口,然后拿起紅赭石染的唇紙染起了嘴唇。
蘇三瞧她又喝那東西,擔憂地道:“一仙,怎么又喝砒霜?那種東西還是少用為妙,傷身體的”。
唐一仙不以為然地道:“很多人都用的,有點兒害處可好處也不少呀”,她磨挲著臉頰美滋滋地道:“你看我這臉蛋兒是不是白嫩了許多?客人都說我現在膚白如玉,一入庭堂滿室生春,嘻嘻,等我奪了你玉堂春的名頭,姐姐可不許生氣呀”。
蘇三方要答話,只聽院中一秤金能溢出十斤蜜糖的聲音道:“喲,幾位爺,這是打哪兒來呀,快請堂上坐著,不知你們想見哪位姑娘”。
雪里梅忙道:“快些打扮了吧,有客到了”。
一秤金將那幾個看起來神情、眼神兒都有點怕人的漢子領到堂屋,只見十幾條大漢往門旁一立,那兩頂軟轎中的客人也不下轎,徑被人抬進屋去,不由得眼皮一跳,只覺來者不善,瞧這模樣兒這些人可不象是來吃花酒的人。
一秤金猶豫片刻,瞧瞧那些大漢吃人的眼神兒,只好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唐一仙三個人打扮停當,等了半晌還不見一秤金喚她們見客,正在奇怪的功夫,就聽一秤金象死了人似的哭音道:“三個姐兒都出來吧,有恩客替你們贖身呢”。
唐一仙三人聽了大吃一驚,急忙搶步出庭,只見院中站著十多條面目陰森的大漢,雙手抱臂,直挺挺地立在那兒,不禁嚇得花容失色。這些大漢渾身透著股子嗜血的陰冷氣息,叫人看了心里就毛毛的。
三個小美女不知將要侍候什么可怕的老爺,相互依偎著猶如待宰的羔羊,怯生生地進了一秤金的堂屋。
錢寧半靠著軟綿綿的錦榻,一瞧見這三個活色生香的美女,不禁兩眼放光,他貪婪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滴溜溜轉了幾轉,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來,對一秤金懶洋洋地笑道:“好啦,老板娘是明白人。呵呵呵,不用哭喪兒似的,你該感謝我兄弟,要不然......哼哼,以后有什么事找到我頭上,我替你說句話,可是你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的”。
一秤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認出楊凌,馬上千恩萬謝的拍馬屁,說他神通廣大,嚴寬昨兒一早就讓人退回文書,取了銀子走了。
錢寧一聽壽寧侯服軟了,立刻就硬氣了,馬上亮出身份,耀武揚威地要丟下倆錢兒就把三個女子贖買回去,楊凌見一秤金哭得可憐,聽她說從小培養幾個撐臺面的清倌兒不容易,心中一軟,不顧錢寧的攔阻,給她硬留下了一萬兩銀子。
蘇三一進門瞧見軟榻上坐著楊凌,滿腔憂懼立即化作心花朵朵,開心的兩頰飛紅,那眼神兒再也移不開了。
錢寧等一秤金在文書上摁了手印,笑嘻嘻地對門口的侍衛道:“去,招三頂轎子,把三位姑娘送到楊大人府上去,呵呵呵,事兒辦完啦,咱們走吧”。
文書簽訂,今后玉堂春三人是作妾作婢,全憑買主做主,與一秤金再無半分瓜葛了。一秤金眼瞅著三棵搖錢樹就這么飛走了,心里真是說不出的難受。
唐一仙三人被帶到楊凌府上,才知道他就是名噪京師的楊凌,這一來連唐一仙都開心的不得了。象她們這樣的出身,根本沒有指望做人正妻,若能被個文士或官家買去作妾,已是最好的歸宿,至于這官家或文士是老是丑,那就聽天由命了。
現在楊凌要功名有功名,要官身有官身,年青英俊,又是名噪天下的情種,簡直成了她們眼中的唐僧肉,做夢也夢不到這么好的歸宿了,若能給他作妾,她們是千肯萬肯。可是楊凌安排三人在廂房住下后,對她們將來的身份卻只字不提,這可叫三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楊凌其實也為難的很,太子既沒說要贖誰,又沒說贖了人之后怎么辦,就這么往他這兒一丟,他能怎么辦。
暫時給她們個奴婢身份吧,里邊可有太子要的人,能讓她伺候么?而且這事兒現在又不能和她們直說,所以楊凌只好裝傻,把三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兒也弄成了悶葫蘆。
她們滿心疑竇的,可雖說是青樓出身,畢竟是姑娘家,難道還能靦著臉主動問他何時納自已為妾不成?于是三個姑娘就這么在楊家不主不仆、不妻不妾地住了下來。
楊凌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先去宮城后門傳了訊兒,等了一個多時辰才候到太子回話:“知道啦,沒丟我人就好,替我照顧唐姑娘,有機會我去看她。父皇現在看得緊,六個侍讀隨身,奶奶的,王瓊真是老匹夫!”
楊凌聽了太子爺不倫不類的旨意,哭笑不得地回到家,摸著下巴琢磨了半天,也沒想好怎么打發剩下的兩個女人,后世京戲《玉堂春》的曲目肯定是沒啦,所以蘇三嫁了誰,今后的命運如何,連他也不知道了。
想了半天,他忽地想到韓氏父子就要來了,那哥倆兒也不知娶了媳婦兒沒有,要是還沒有......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呀......”。楊凌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直到瞧見幼娘在一旁狐疑地看著他,這才想起召韓家父子進京的事兒還沒告訴她。
反正他們也快到了,就再瞞兩天吧,到時給幼娘一個驚喜。楊凌想到這兒又賊笑兩聲,對幼娘道:“我問過錢寧了,不必急著去神機營報到,這兩天在家養傷。住在西廂房的三位姑娘,叫小云好生照顧著些,千萬不要得罪了人家”。
幼娘應了一聲,想想不管怎么樣那里邊有太子爺喜歡的人,自家相公在朝為官,和她們處好關系至關重要,于是對小云吩咐一聲,對幾位姑娘的起食飲居小心照顧。
彼此就住在一個院子里,又都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整天悶在屋子里?一來二去的,幼娘和她們熟稔了,這才發覺她們和自已想象的大大不同,不但不是煙視媚行、舉止妖俗的女子,而且三人言行舉止落落大方,一舉一動都透著高貴典雅,十分招人喜歡。
那時候大富之家對女兒的教養都沒有青樓上心,只要上點檔次的青樓,琴棋書畫、歌舞儀態,是清倌們從小就接受的培養,教出一個色藝俱佳的女子極其難得,所以名士才子常往風流之地尋找紅顏知已。
幼娘聽說她們是自小兒被父母賣去青樓,身世讓人垂憐,心中大為同情。三個女孩兒只道幼娘便是自已將來侍候的大婦,更是曲意奉迎、故意結納,兩三日的功夫,三人竟和幼娘處得極其融洽,宛如姐妹一般。
楊凌在家歇了三天了,傷處已好的差不多了,明兒一早就要去神機營報到了。一早上,幼娘替相公燉好老母雞,見相公仍在熟睡,就溜到西廂房看望三個姐妹。
雪里梅三姐妹習慣早起練功,現在雖不用每日吹簫彈琴、練習歌舞,卻仍起得甚早。幼娘一進門兒正瞧見蘇三披著頭逶地的烏黑秀發,正在練著舞步。雪里梅坐在鏡前,烏發紅顏,對鏡梳妝,那動作也是說不出的優雅,心中頓時羨慕不已。
當初在雞鳴驛時,她曾與馬憐兒共處幾日,馬憐兒早起梳妝時儀態便是這般動人,當時幼娘瞧了,就是自已也是女兒身,都覺得怦然心動,私下里極是羨慕。
如今看了三人宛如大家閨秀的模樣,幼娘忽地想起昨日錢寧登門,錯把自已認成丫環的事兒來。小妮子知道相公官兒越做越大,結識的人越來越有身份,自已畢竟是從小地方來的人,雖然平素十分注意,言行舉止仍不免帶著些兒土氣,要是能跟她們討教些儀態行止、答對學問......
幼娘想到這兒微微赧顏笑道:“三位妹妹多才多藝、儀態端莊,姐姐卻只懂得舞槍弄棒,看了你們真是好生羨慕呢”。
唐一仙正在調配砒霜,聽了韓幼娘的話,她丟了砒霜瓶子,跑過來拉住幼娘的手笑道:“舞槍弄棒才好呢,看哪個登徒子敢欺負人,當頭就給他一棒子,不如姐姐教我武藝,我把自已最拿手的功夫也教給姐姐好不好?”。
幼娘喜道:“好呀,妹妹最擅長什么?”
唐一仙得意地道:“妹妹最擅長吹簫”。
幼娘說道:“嗯,只是姐姐笨得很,不曉得能不能學會,妹妹且把你的簫拿給我瞧瞧,等相公睡醒了咱再學不遲”。
唐一仙格格一笑,摟著她肩膀兒遞了個媚眼兒,得意地晃著腦袋道:“妹子這簫技呢,是不用簫的,全憑一張嘴,姐姐要學,得看你嘴上功夫的天賦了”。
韓幼娘怔了一怔,不用簫的簫技?她心中忽地想起相公要自已吹過的那羞人的“簫”來,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心里臊的要死:“這小妮子!這小妮子!果然是青樓里出來的人,怎么這種事兒也能對人講起的,還......還說什么技巧,可真真的羞死人了”。
韓幼娘捂著發燙的臉頰,又羞又惱地跺腳道:“該死該死,唐家妹子,你......你......你說的什么瘋話,這......這也可以說得,可以學得嗎?”
唐一仙愣了,她茫然四顧,奇怪地道:“怎么啦?怎么學不得了?好多人還夸我這功夫了得呢”。
正在對鏡梳頭的雪里梅動作停了一下,然后猛地把梳子一丟,不顧形象地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蘇三原本雪白的臉蛋兒漲得通紅,她眼里溢著淚花兒,雙肩抖動著忍了半晌,忽地一頭搶到炕上,拉過床被子蓋住腦袋,一串沉悶的笑聲從被底傳了出來。
唐一仙左瞧瞧、右瞧瞧,猛然明白過來,這一來她的臉也象著了火,忍不住又羞又臊地叫起來:“天哪,幼娘姐姐,你在說什么啊,人家可不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