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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世俗磨平風骨

  山上道觀不大,山也不高,比起山下學宮來,少了氣派,但也多了幾分隱世之感。

  道觀門上有一副牌匾,寫有云深道觀四個大字,一眼望去,字跡蒼松勁道,還蠻好看。

  陳九看著字跡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覺得這字跡雖然不錯,但是比起自己的草書來,還是差了些,有待提高呀。

  紅臉道人看他搖頭,沒搭理,只當他是羊癲瘋又犯了。

  兩人徑直入了道觀,里邊構造不大,幾間小屋庭院,一些花團錦簇,水池頗多,在這夏日浮有荷葉,給人清涼之感。

  這水池構造其實也有講究,對應天上星宿,說是有凝聚水運的功效,只是道觀建造幾十年了,別說水運,水藻都沒長兩個,浪費了紅臉道人大把神仙錢。

  氣得紅臉道人直接御劍跨州,將那為他建造道觀的中州墨家老祖打得鼻青臉腫。

  那墨家老祖被打了一頓,屁都不敢放一個,鼻青臉腫呆滯坐著,最后嘆了一口氣,哀怨道:“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吧。”

  于是他理所當然的,又被去而復返的紅臉道人打了一頓。

  這也淪為了中勝神州一件大修士之間的嘴邊趣事,只不過沒人敢當著那墨家老祖的面說,畢竟道觀老劍神天下獨一號,打架那是出了名的猛,除了那幾個數得上的武瘋子,誰敢和他作對?

  他們這些修士就兩說了,要是敢當著那墨家老祖的面調侃這件事,那到底是誰打誰還不好說。

  天下修士嘛,大多都是欺軟怕硬。

  兩人剛進道觀,便有人迎來,瞧著是個溫文爾雅的中年人,頭別木簪,腰間配劍,人如暖玉,反正就是一副和氣樣。

  中年修士看向兩人,微笑問道:“師父,這便是新來的小師弟?”

  紅臉道人撇了一下嘴角,“這是新來的小混賬。”

  陳九愣了一下,滿是幽怨的看著紅臉道人,“云長哥哥,我把你當兄弟,你卻把我當弟子,這不合適吧。”

  紅臉道人隔空一巴掌拍去,打在陳九后腦勺上,打得他一個踉蹌,隨即罵道。

  “奶奶個腿的兄弟,你也配?”

  這世間能和紅臉道人稱兄道弟的還真沒幾個。

  陳九哀怨坐在地上,不想說話。

  中年修士愣了一下,隨即輕笑一聲,看來這新來的小師弟蠻有趣的,道觀以后該是不會寂寞。

  紅臉道人瞟了陳九一眼,向著中年修士道:“這是你小師弟,陳九,是個喜歡插科打諢的,以后要是被氣到了,直接一巴掌打過去就行。”

  他又看向年輕人,“這是你師兄,陶李,是個好脾氣,你也別太氣著他了,不然到時候老子直接給你一巴掌。”

  陳九愣了一下,不解問道:“為啥都打我?”

  他又納悶,“那我打誰呀?”

  紅臉道人哼了一聲,“你也可以給自己頭上來一巴掌。”

  年輕人臉色悲痛欲絕,是真沒想到,在這道觀,原來自己是被欺負的。

  中年修士看著一老一少拌嘴,臉上皆是笑意,等著兩人停歇,便帶著這瞧著不太安分的師弟一同去往里邊房屋,給他找一間住處。

  陳九挑了一間位于中央的屋子,兩邊窗戶打開時,都能看到晚霞落日,風景極好。

  中年修士站在一旁,笑道:“師父脾氣是暴躁了些。”

  陳九趴在窗邊,正好能看見霞光,心情大好,笑道:“云長哥哥是暴躁了些,老年人嘛,理解理解。”

  他又看向中年修士,有些遲疑,仍是問道:“要不咱們各論各的,我管你叫師兄,你管我叫師叔?”

  中年修士咧了下嘴角,笑了兩聲,“還是算了吧,我怕你被師父打傻。”

  陳九一愣。

  也是哈。

  他便趴在窗邊,有些悶悶不樂了。

  中年修士安靜站在一旁,也看晚霞,也思故人。

  ————

  陳九把道袍又換為了青衫,閑著無聊,逛起了道觀。

  道觀是真不大,陳九短短半日就轉完了,那些水池稱得上最奇特,五花八門,甚至其中還有游魚錦鯉,被陳九撈上來一只,嘗了味,覺得還是不太行,太腥了,該是沒加生姜蒜蓉。

  陶李中午來喂魚時,便發現自己養的魚咋個少了一只,中年修士看向坐在一旁的陳九與其腳下的魚骨頭,怔了一會兒,無奈嘆了口氣。

  陳九干笑兩聲,把魚骨頭用腳刨在一堆,像是說給中年修士聽,自言自語道:“今兒運氣真不錯,在水池里抓了只野生的魚。”

  陶李不言,下定決心要將這些魚換到自己屋子旁來養,不然到時候一池子的魚恐怕都要成小師弟的腹中餐。

  紅臉道人進了道觀后,便閉門不出,也不知道成天悶著干個啥。

  每天的飯菜是陶李在弄,中年修士手藝十分不錯,色香味俱全,只是吃的人實在有些少,畢竟除了陳九,紅臉道人與陶李都早已辟谷,達到了山上仙人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

  不過陶李身為師兄,也樂得給師弟做飯,每天變著花樣來,都是他自己種的菜,陳九一個人吃不完,就叫那鏡花水月小人一起出來吃。

  一大一小倒也吃得起勁,嘰嘰喳喳的。

  陶李就在一旁看著,也高興,當師兄的嘛,總是要照顧著點師弟。

  道觀空曠,陳九確實閑得無聊,便帶著那鏡花水月化作的小人一起山上山下亂竄,也沒什么好跑的,丁點大個山,兩下就轉完了。

  陳九和小人就喜歡一起在山巔看落日,年輕人坐在屋頂,小人坐在年輕人肩頭,兩人其實也看不明白,只是小人喜歡咿咿呀呀的亂叫,小手小腳亂比劃著,像打啞語。

  陳九就看著小人比劃動作,瞎猜意思,若是猜對了,小人就點頭,錯了就搖頭。

  有次小人左手捏拳做圈,右手伸出一指,然后把手指插入左手圈中。

  陳九怔了一下,靦腆道:“這不太好吧。”

  小人納悶,又來回比劃了兩下,示意陳九快猜。

  陳九摸了下腦袋,尷尬笑著,“真不合適。”

  小人越漸不解,腦袋晃了晃,把左手捏拳的圈放在腰間,然后手指插進,又猛然拔出。

  陳九一愣。

  他娘的,原來是拔劍呀。

  陳九搖了搖頭,瞬間覺得真沒意思。

  小人不依不饒,爬到陳九肩上,又比劃這個動作,叫陳九快猜。

  道觀院子,中年修士站在水池旁,給其中游魚錦鯉喂食,也不時看看樓臺上坐著的一大一小,臉上有著微微笑意。

  紅臉道人站在道觀門口,看著山下學宮,瞟了一眼陳九與小人,沒好氣道。

  “兩個二愣子。”

  道觀被陳九逛遍以后,他就時常喜歡往山下跑,就擱著學宮門口,遠遠的逗那兩頭獬豸。

  陳九有次拿著一塊骨頭,在兩頭獬豸面前比劃,兩只瑞獸像看二傻子似的津津有味的看著他在那揮骨頭,還給他拍掌鼓勁。

  年輕人呆愣在那,總覺得有哪不對。

  自此以后,他就再沒逗弄過兩頭獬豸,直接往學宮里邊跑。

  學宮里更比道觀大得多,各種學府林立,頗有百家爭鳴的意味,其間學子更是眾多,陳九逛了幾日,也大致清楚了。

  抱本書的看著就文弱的,多半是儒家弟子,腰間配劍,一臉煞氣,拽得二五八萬的一般是兵家弟子,腰間配個扳手的,是墨家。

  陳九嫌墨家不好聽,叫別人汽修,遠遠瞧見了,就朝肩頭小人說道:“瞧,汽修來了。”

  肩頭小人也就把小手放在腰間,比作扳手,學那墨家弟子走路樣,怪是滑稽。

  陳九這三天兩頭往學宮跑,陶李頗有些擔憂,怕自家師弟在學宮犯什么事,雖然有師父看著,肯定不會太過,但傳出去終究不太好聽。

  紅臉道人面色平靜,反倒勸陶李不要太過擔憂,“你師弟呀,是心有怨氣,不是對某個人,而是對這座天下。”

  他微微瞇眼,“怨氣積攢得多了,就容易走向一個極端,所以總得想些這天下僅存不多的好事吧?”

  陶李沉默。

  這世道確實熬人了些。

  學宮不僅有莘莘學子,也有遠道而來求學的宗門子弟,反正學問一事嘛,大多也不藏私,來問便解。

  只是宗門子弟始終與學宮學子不對付,雙方是各自瞧不起。

  宗門子弟覺得這些學宮學子多是山野來的土包子,沒見識。

  學宮學子則覺得宗門子弟是承了祖上福蔭,胸無點墨,真要做起學問來,一個比一個拉胯。

  兩邊不對付,受苦的卻是那些家境貧寒,老實巴交的真正讀書人。

  原因很簡單,老實人好欺負,又無背景,不惹你惹誰?

  往往宗門子弟欺辱了這些寒酸學子,賠些銀兩,與學宮法家說道兩聲,雙方各自和解了,就不了了之。

  畢竟寒酸學子家里窮,千里迢迢來這學宮只是為了讀書,沒誰愿意惹事,讓家里人擔憂就不好了,況且宗門子弟賠了銀兩,還能寄回家中,補貼家用。

  這都是窮人的活法,萬般不由己。

  但陳九就看不得。

  所以他在學宮之中,打了一位來頭頗大的宗門子弟,一拳將其兩排大牙全部打掉,口吐鮮血,倒飛數十米。

  年輕人眼含金芒,站在人群中央,冷冷看著倒地那人,肩頭小人嘿嘿哈哈亂叫,不斷出拳,也是氣憤。

  被欺負那名寒酸學子倒在地上,面如土灰,他只想讀書,不想惹事的,被欺負也就被欺負吧,其實沒什么大事的,就是被嘲弄推搡兩下,爬起來拍拍灰塵就好,況且事后還能賠些銀子給自己,算是補貼家用了。

  這種來頭巨大的宗門子弟,他憑什么和別人斗,遇見了,只能是諂媚討好罷了。

  讀書人的風骨早就被生活的茍且磨得一干二凈了。

  事后法家弟子前來,先大概問了一下事情經過,便將那寒酸書生、宗門子弟與陳九一起逮捕了,先是去了刑法堂門,判決事情對錯,沒用上那獬豸,畢竟也是學宮小事。

  只是古往今來,這種兩個小人物與一個大人物的判決,往往是其中一位小人物遭殃。

  寒酸書生低著腦袋,只說是陳九打人,一句不提那宗門子弟欺負自己。

  宗門子弟臉上笑得燦爛,狠狠看著陳九,覺得這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招惹自己,學宮法家中有幾位學士,可都是自己宗門供奉!

  法家刑法堂門最后判決,只說是陳九一人行兇,理當拘押法家牢籠之中。

  陳九默默將肩頭小人放下,獨自一人被法家弟子押送走了。

  那寒酸書生出了刑堂,死死捏著口袋中的一大筆神仙錢,淚流滿面。

  他成了讀書人,卻和他年少時想要成為的讀書人大不一樣。

  鏡花水月化為的小人急匆匆跑回山頭道觀,已經是累得氣喘吁吁,拉著陶李的褲腳,就往山下拽。

  陳九坐在昏黑牢中,眼瞳金芒明滅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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