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堯命不好,親爹是人渣。母親薛氏對云堯嚴厲遠大過慈愛。
在他成長歷程中,真正扮演父親這個角色的,是恩師葉晟。
而云堯幼年天真時,曾偷偷幻想過,若他是葉晟和寧蓁的兒子,那該多好啊!
薛氏印象中,長子自小懂事老成,堅強獨立。但葉晟和寧蓁看到過云堯淘氣叛逆的一面,他畢竟曾是孩童。
被人欺負,跟人打架,這些云堯都經歷過。但他一身臟兮兮,鼻青臉腫的時候,總是跑去葉家,因為回云家薛氏會責罰,也會傷心難過,但寧蓁只是心疼他,而葉晟會教他下次怎么打才可以嬴。
云堯小時候最喜歡溫柔美麗的師娘。
寧蓁會給他做漂亮的新衣服,美味的飯菜。
云堯喜歡聽寧蓁彈琴,他到如今都覺得,那是記憶中最美的仙樂。
同樣跟南宮珩被蘇湮抓走,兩個八歲的孩子逃生后一路流浪,南宮珩說,他家老南一定在瘋狂地找他,云堯說,他家老葉肯定也在瘋狂地找他。
彼時年幼,南宮珩不知云堯說的老葉是誰,問他是不是有個姓葉的后爹?
云堯把南宮珩撲倒,兩人干了一仗。
打完架躺在草地上,兩人開始“拼爹”。
南宮珩說,他家老南可好了,他想要什么都給!
云堯說,他家老葉更好,會教他打架,而且他師娘會做超好吃的菜,會給他做衣服鞋子,彈琴天下第一!
南宮珩覺得自己輸了。他那時并不知道年氏不是親生母親,但他能感覺到年氏不喜歡他,比不上云堯口中好厲害好疼他的師娘。
然后,他們倆又干了一仗……
那次云堯平安歸家,見到寧蓁的時候,寧蓁哭了,他也哭了。但他卻從來都不敢也不愿在薛氏面前哭。
過往種種,不曾忘卻。
意料之外的重逢,卻已恍如隔世。
八歲那年本該被抓走的宋清羽,抓成了云堯。
多年后,寧蓁再見云堯,卻已成宋清羽。
故人再見,宋清羽在寧蓁眼中,再次看到了如當年一般的疼惜,讓他心中酸澀不已。
原在宮殿中的墨袍男子不知何時已離開,宋清羽上前,握住寧蓁的手,又叫了一聲“師娘”,寧蓁倏然淚如雨下。
“我沒事,挺好的。”宋清羽紅著眼露出一抹笑來,“師妹師弟都很好。”
聽宋清羽提起葉纓姐弟,寧蓁指了一下桌上尚未完工的小衣服,用眼神詢問宋清羽。
宋清羽會意,笑著點頭,“是真的,葉纓師妹現在有兩個兒子呢,葉翎師妹生了個女兒,小名叫晚晚,除夕夜生的,才三歲,師娘做的這衣服大小正好,她會喜歡的。”
很多事,宋清羽在見到寧蓁時,就已想到了。
抓走寧蓁的人,這些年怕是一直暗中盯著葉纓姐弟的一舉一動,會跟寧蓁講他們的事,不然寧蓁不會一個人在這里做孩子的衣裳,正好是晚晚能穿的大小。
但這,何其殘忍?
遠隔天涯,不得相見,知道更多,牽掛更重,折磨,亦更深。
而寧蓁第一時間跟宋清羽確認的,是那人有沒有騙她。她想知道,她的孩子,真的好好的。
面紗落下,宋清羽見寧蓁清瘦的面頰,心中微嘆,又握住她顫抖的手,“師娘,我跟你講講師妹師弟的事吧。”
他知道,這是寧蓁最牽掛的,外人講,跟宋清羽講自是不同,而且很多事,宋清羽認為暗中監視的人并不會知道。
這一講,不知不覺,天都暗了。
寧蓁流了許多淚,聽到葉纓未婚生子,葉翎沖喜出嫁,她傷心不已。
宋清羽沒有刻意隱瞞或粉飾,該說的都說了。葉纓三姐弟“凄慘”的經歷只是個開端,后面終歸是越來越好的,如今也是真的很幸福。當然,忽略最近南宮珩和葉翎遇到的事。
聽宋清羽講到可愛的孩子們,寧蓁又哭又笑,拉著宋清羽去看她房中的幾口大箱子,里面都是她給孩子們做的衣服,大部分是給葉塵的,一歲穿的,兩歲穿的,三歲穿的……
侍女送來飯菜茶水,寧蓁沒胃口,只想聽更多孩子們的事。不過在宋清羽勸說下,喝了一碗熱湯,心情比一開始平靜許多。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寧蓁看著宋清羽,神色抱歉,無聲地說。
宋清羽搖頭,“師娘千萬不要這樣說,其實這些年,我們都沒有放棄尋找,只是沒有線索。如今這是好事,我想阿珩和小葉一定會有辦法找到我們的。即便他們不知道師娘在這里,也一定會不遺余力地找我。”
寧蓁微嘆,“我會想辦法,讓你脫身的。”
“不。”宋清羽神色認真,“要走一起走,走不了,便是留下陪師娘一輩子,我也愿意。”
寧蓁搖頭苦笑,沒再說什么。
兩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葉晟。寧蓁不提,宋清羽也不敢說。至少寧蓁先前接收到的信息,她的孩子都好好的。但關于葉晟,宋清羽料想是壞消息,而他所知的也是壞消息,倒不如不說,至少還有個念想。
宋清羽問起這里是什么地方,抓他來的是什么人。
寧蓁用手語跟宋清羽講了許久,宋清羽神色有些凝重。敵人真的很強,洞悉一切,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他們就會變得很被動。
宋清羽就住在寧蓁隔壁,當夜他挑燈作畫,翌日送了寧蓁一份禮物。
是三幅畫卷。
第一幅畫的是百里夙和葉纓一家。百里夙背著葉塵,葉纓抱著葉瑾。
第二幅畫的是南宮珩和葉翎一家,葉塵再次“出鏡”。南宮珩攬著葉翎,葉塵牽著小傲月和晚晚在后面笑著跑著。
第三幅畫,是三姐弟。葉旌策馬揚鞭,意氣風發,兩個姐姐在等他回家。
寧蓁驚喜不已,不錯眼地看著,最后目光落在葉旌那張笑容燦爛的俊朗面龐上,不期然又紅了眼。
宋清羽猜測寧蓁怕是看到葉旌,想起年輕時候的葉晟來了。他們父子真的很像,不管容貌還是氣質。
寧蓁把畫像掛在了她的房中,宋清羽再想起孩子們之間的趣事,就會跟寧蓁講。
從寧蓁那里,宋清羽知道,那人應該不會殺南宮珩,而葉翎大概一開始就沒被抓,但也不會得到任何線索。
換言之,這么多年那個人沒有找葉纓三姐弟的麻煩,是寧蓁用自由換來的。
除了第一日,那人連續多日沒有出現。
宋清羽的到來,給寧蓁的生活帶來不小的變化。原先她不愿出門,只一個人孤單寂寥地不停做女紅來消磨這漫長凄苦的光陰。
如今天氣晴好的時候,宋清羽會陪寧蓁出去,在花園里散步。活動范圍有限,但其實也不小,雖然不過是個美麗如仙境般的牢籠,但身邊有人陪著,終歸不一樣。
小時候宋清羽最愛吃寧蓁做的飯菜,但寧蓁自從離開孩子,已許多年不曾下廚。
如今換了宋清羽給寧蓁做飯菜。
第一頓,看著宋清羽端來的三菜一湯,寧蓁很驚訝,嘗了嘗,豎起大拇指,夸贊他做得很好。
宋清羽笑著跟寧蓁介紹,哪道菜是跟著葉翎學的,哪道菜是葉塵最喜歡吃的,哪道菜是晚晚最愛的。
這日宋清羽又做好幾道菜,兩人準備開飯時,寧蓁笑意溫柔,比劃著說:“我有一個侄女兒,真希望你們可以認識,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宋清羽愣了一下。好吧,作為光棍兒,果然到哪兒都逃不開被長輩關懷終身大事的命運,好感動……
寧是母姓,寧臻本姓祁。
她上次說過,她有個嫡親的兄長,名叫祁軒。當年就是祁軒設法送寧臻走的,侄女想來就是祁軒的女兒。
宋清羽笑了笑,“那敢情好,我也很希望可以認識祁小姐。”
寧蓁不知想到什么,搖頭微嘆,并沒有繼續關于那位祁小姐的話題。
宋清羽猜測,或許祁家人如今境況都不好,寧蓁不愿提,他也沒有追問,畢竟暫時處于自身難保的狀態。
沒敢告訴寧蓁的是,宋清羽在蘇醒過來的當夜,確認自己武功被廢掉了。
應是在他昏迷的時候,被人下了毒,內力全廢,而他一開始甚至都沒感覺到哪里不舒服,足可見那人在醫毒方面的造詣之高。
宋清羽怕寧蓁對他太愧疚,沒有提此事。
他自己一開始覺得挺難受的,從小跟著葉晟習武,勤奮努力。
一夕之間,換個身子重生了!
重生之后他身體虛弱,一切都得從頭再來。沒關系,他加倍努力,拼命追趕南宮珩和葉翎,成功在風不易的幫助下,走捷徑獲得高深的內力,終于如愿躋身高手之列。
一夜之間,全被廢掉了!
郁悶是真的,但也是無意義的。
人生已經如此艱難,只能告訴自己,努力保持微笑,等著他兄弟和師妹來拯救,因為當下他除了用心陪伴寧蓁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這應該也是抓他來那人的目的。
因為那人答應寧蓁,不會動葉纓三姐弟,自然也不能動百里夙和南宮珩。
宋清羽安慰自己,從結果來看,倒也不錯吧。若當時被扔掉的是他,那人把南宮珩抓來,且廢掉南宮珩的武功,后果更糟糕。
這日寧蓁在給宋清羽做衣服,宋清羽在旁邊沏茶。
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一時倒也溫馨寧靜。
門口出現一道黑色的影子,宋清羽抬頭,手一頓,眼神戒備,放下茶壺,下意識地擋在了寧蓁前面。
是曾見過的那墨袍男子,依舊是那日同樣的裝束,依舊面無血色,若只站在那里不動不言語,頗有幾分陰冷灰敗之氣,躺下便可完美偽裝一具尸體。
寧蓁說,他的名字叫端木尹。
看到宋清羽的動作,端木尹微笑,“這世上,我最不可能傷害的人,就是阿蓁。”
“傷她最深的人,就是你。”宋清羽眸光冰寒。
見端木尹倏然沉了臉,寧蓁拉了一下宋清羽的袖子,讓他不要跟端木尹作對,怕端木尹生怒傷害宋清羽。
下一刻,端木尹卻又笑了,“阿蓁大可不必緊張,這位是你的愛徒,你看著長大的孩子,我不會對他如何的。今日來,是想告訴阿蓁一件喜事。”
寧蓁神色一變,就聽端木尹說:“祁軒的女兒,與我的兒子,下月成親。”
寧蓁面色一冷,比劃著說:“你答應過我,放祁妙走!”
端木尹搖頭,“不,我只是答應你,不會傷害祁家人,但你的侄女是天命圣女,自不可流落在外。阿蓁,我癡等你這么多年,從來不曾強迫你,到如今,依舊會給你選擇。祁家和端木家必然要結親,你若點頭嫁給我,我便取消你的侄女與我兒的婚事。否則,到日子,他們成親,無可更改。”
“不可能。”宋清羽冷聲說,“你是癡心妄想!這輩子下輩子不管哪輩子,我師娘都不可能喜歡你!”
端木尹眸光一寒,揚手,隔空抽了宋清羽一巴掌,神色淡漠,“我找你來,只為阿蓁高興,你好好伺候著便是。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余地。”
寧蓁連忙去看宋清羽有沒有受傷,端木尹輕哼一聲,“阿蓁,最后再給你三日考慮的時間,我等你答復。”
話落端木尹轉身離開。
宋清羽擦去嘴角的血跡,搖頭說:“師娘,我沒事。”
寧蓁連聲嘆氣,宋清羽皺眉,“師娘,你可千萬不能答應那個賤人!”
寧蓁微微搖頭,宋清羽又問:“祁小姐很反對這門親事嗎?”
寧蓁點頭,“端木尹的兒子,不是好人。”
宋清羽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寧蓁自然是在意她那位侄女的,可現如今,端木尹逼迫至此,若寧蓁屈從,對她又何其不公?
從宋清羽的角度,他可以理解寧蓁作為長輩的心,但他希望寧蓁不要低頭。
“祁家人會有辦法嗎?”宋清羽問。
寧蓁搖頭。祁家已經沒什么人了,祁妙這些年也并不在祁家。
宋清羽不知道寧蓁的侄女就是他認識的那個阿妙。當然,祁妙也并不知道,宋清羽此時就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
清風徐來。
姹紫嫣紅的花園中,兩棵樹中間掛了一根柔軟的繩子,紅衣少女穩穩地側躺在上面,閉眼假寐,暖暖的陽光照著,清冷絕美的側顏多了幾分溫軟。
腳步聲響起,少女并未睜眼。
幾個蒙著面紗的白衣侍女捧著托盤出現,為首者恭聲說:“主子命奴婢送來嫁衣,請圣女殿下試穿。若是不合身,不合心意,讓巧娘再改。”
繩子微微晃動,祁妙輕盈躍起,足尖落在繩子上,看到托盤上精致華美的衣裙,耀眼奪目的鳳冠,伸手一指,神色淡淡,“拿來給我瞧瞧。”
侍女連忙提起祁妙指的嫁衣走上前來。
祁妙俯身,伸手去接,侍女松手的同時,祁妙卻站直了身子,看著那嫁衣掉落地上,輕笑一聲,“哦,抱歉,突然想起我方才摘了果子,沒洗手,怕把這么好看的衣裳弄臟了。”
“奴婢該死!”侍女汗涔涔的,連忙把嫁衣撿起來,用自己雪白的衣袖去拂上面的灰土。
祁妙居高臨下,笑意清淺,“倒也不用試穿,合不合身不重要,至于合不合我心意,你家主子和少主心里沒點數嗎?回去轉告你們主子,如他所愿,我會嫁給他那不知哪里撿來的野種兒子,讓他最好不要再去騷擾我姑姑。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什么德行,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若讓我知道他碰我姑姑一根手指頭,我就把他兒子剁了喂狗,不信,咱們走著瞧!”
祁妙話落,一抹紅影消失在郁郁蔥蔥的樹林之中。
方才神色惶恐的侍女,眼底閃過一絲嫉恨,把嫁衣整理好,又放回去,冷聲吩咐:“送去圣女殿下的房間。若主子問起,只說合身,且圣女殿下很滿意,不要多嘴。”
紅影掠過花園,玉石鑄就的宮殿出現在視線中。
“圣女殿下止步。”一個老者閃身,攔住祁妙。
祁妙蹙眉停下,“我要見姑姑!”
老者搖頭,“圣女殿下,主子有令,只每月十五,允圣女殿下前去拜見圣姑。今日不是十五。”
“我回來還沒見過姑姑,不知道姑姑好不好,就想讓我嫁給端木彥,不可能!”祁妙冷聲說。
老者寸步不讓,“若主子吩咐,老夫自會遵從。現在,請圣女殿下回去吧。主子為圣姑找了個她合心意的人伺候,圣女殿下不必擔心。”
“姑姑合心意的人?”祁妙愣了一下,“是哪家姑娘?”
老者搖頭,“老夫已多言了,圣女殿下請回。”